“繼業,”王紅旗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像暴風雨前的死寂,“你去,把那個舊包袱給我拿來。就你爸帶來的那個藍布包袱。”
王繼業一愣,不明所以,但在母親那死寂的目光注視下,他不敢多問,隻能硬著頭皮回家去取。
當那個褪色的藍布包袱被放在王紅旗膝上時,她伸出枯瘦顫抖的手,慢慢地、一層層地解開。裡麵,曬乾的蘑菇散落出來,花生滾了幾顆到地上。最後,她拿出了那件洗得發白、布滿粗糲補丁的舊棉襖。
她將棉襖緊緊地抱在懷裡,臉深深地埋進去,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上麵殘留的、屬於土地、陽光和王恒宇的氣息,微弱卻固執。然後,她抱著棉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王繼業麵前。
“跪下。”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冰冷而沉重。
王繼業愕然:“媽?”
“我讓你跪下!”王紅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剜著兒子,“跪在這件棉襖麵前!跪在你爸用命換來的三十年麵前!跪在你自己的良心麵前!”
王繼業被母親從未有過的氣勢震懾,看著那件刺眼的破棉襖,巨大的屈辱感和憤怒湧上心頭,他梗著脖子:“媽!你瘋了嗎?為了這件破爛……”
“啪!”
一記用儘全力的耳光,狠狠抽在王繼業的臉上!聲音清脆響亮,在寂靜的icu走廊裡回蕩!
王繼業被打懵了,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
王紅旗的身體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劇烈搖晃,但她抱著舊棉襖的手卻穩如磐石。她的眼神冰冷刺骨,一字一句,像淬毒的釘子,狠狠砸向兒子:
“破爛?王繼業,你給我聽好了!沒有這件‘破爛’,你七歲那年就死在縣醫院的走廊裡了!沒有這個‘破爛’一樣的爹,你王繼業今天就是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泥腿子!輪不到你在這城裡人模狗樣地嫌棄它!你嫌它破?它再破,也比你那顆鑲著金邊的黑心肝乾淨一萬倍!”
她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目光掃過一旁嚇得臉色發白、抱著孩子不敢出聲的兒媳,最後又釘回兒子臉上,帶著一種徹底的絕望和決裂:
“帶著你老婆孩子,滾!現在就給我滾!你爸是死是活,不用你管!我就算砸鍋賣鐵,賣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輪不到你來替他選棺材板!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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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那個“滾”字,帶著泣血的嘶啞,耗儘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抱著那件舊棉襖,像抱著最後的信仰和武器,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卻空洞地望向icu緊閉的大門,不再看兒子兒媳一眼。
王繼業捂著臉,火辣辣的疼痛和母親那冰冷決絕的眼神,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栗。他看著母親抱著破棉襖、孤零零站在icu門前的背影,再看看玻璃窗內渾身插滿管子的父親,一股混雜著羞憤、恐懼和巨大迷茫的情緒堵在胸口。他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說出來,猛地轉身,拉著嚇呆的媳婦,近乎逃離般地衝出了壓抑的走廊。
走廊裡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儀器隱約的嗡鳴。王紅旗抱著冰冷的舊棉襖,慢慢滑坐到icu門邊的地上。她把臉深深埋進那粗糙的、帶著補丁的衣襟裡,肩膀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起來。冰冷的淚水浸透了陳舊的布料。這一次,沒有歇斯底裡,隻有一種被抽空了一切的、無邊無際的悲涼和絕望。她像一座孤島,守著門內垂危的丈夫,抱著那件縫補了三十年歲月的舊棉襖,獨自漂浮在冰冷的現實海洋裡。
天快亮的時候,護士出來通知,病人情況暫時穩定一點,可以允許一個家屬進去短暫探視。
王紅旗猛地抬起頭,胡亂抹掉臉上的淚痕,眼神裡重新燃起一點微弱的光。她掙紮著站起來,在護士的幫助下穿上厚厚的隔離衣。當厚重的icu大門在身後關上時,消毒水的味道和儀器的嗡鳴瞬間將她包裹。
她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到病床前。王恒宇躺在那裡,身上連接著各種管線和儀器,臉色灰敗,嘴唇乾裂,隻有監護儀上起伏的線條證明他還活著。他看起來那麼小,那麼脆弱,被現代化的醫療設備包圍著,像一個被遺棄在鋼鐵叢林裡的、不合時宜的舊物。
王紅旗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無法呼吸。她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極其輕柔地拂開他額前幾縷花白的亂發,露出那張布滿風霜溝壑的臉。她俯下身,嘴唇湊近他冰涼的耳朵,用隻有他能聽見的氣音,一遍遍地、哽咽地低語:
“恒宇……是我……紅旗……我來了……咱不怕……咱回家……回咱自己的家……有我在……啊?你聽見沒?咱回家……”
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儘的哀求和承諾。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也滴落在他枯槁的手背上。
就在這時,王恒宇緊閉的眼皮,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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