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陪讀的日子裡三)
李薇撕碎通知書決然離去後,那扇門隔絕的,仿佛是整個世界的喧囂。張麗華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篩糠般抖著,像一片被狂風撕扯後殘存的枯葉。她渾濁的目光死死釘在滿地的碎紙片上,那刺眼的白色仿佛是她被徹底掏空、被踐踏粉碎的內臟,散落在肮臟的水泥地上。喉嚨裡堵著沉重的鉛塊,連一聲像樣的嗚咽都發不出來,隻有胸腔裡壓抑的、如同破舊風箱抽動般的嘶嘶聲,在死寂的房間裡回蕩,聽起來格外瘮人。
地上那些紙屑,被她無意識伸出的、顫抖如雞爪般的手徒勞地攏著,指甲縫裡嵌著汙垢,劃拉著冰冷的地板,發出細微刺耳的刮擦聲。然而,無論她怎麼抓撓,那些碎片都無法再拚湊成形。就像她的人生,被自己親手撕得稀巴爛,再也回不去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徹骨的冰冷,從尾椎骨順著脊椎一路爬升,凍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終於清晰地意識到,丈夫走了,兒子走了,女兒也走了。這個曾經擁擠熱鬨、承載著她所有安穩幻夢的家,如今隻剩下她一個人,還有這滿屋子的債務和絕望,像無形的、散發著腐臭氣息的淤泥,正一點點沒過她的頭頂。
這處房子,這個位於城市邊緣、外牆已經有些斑駁剝落的老舊小區單元房,是李建軍當年打拚時置辦的第一處產業,也是這個家僅存的、最後的軀殼。另外兩套地段更好的商品房,兩個位置優越、能收租金的臨街門麵,早在那些瘋狂的麻將館日夜裡,被她像丟垃圾一樣,在賭徒的癲狂和放貸人的獰笑中,一件件抵押、變賣,最終化為烏有,填進了那個深不見底的賭窟。隻有這裡,因為產權證上當初寫的是李建軍母親的名字,老太太走得早,手續上有些麻煩,加上位置實在一般,才勉強苟延殘喘到現在。但也僅僅是軀殼了——值錢的家具電器早被債主搬空,連窗簾都被扯下來抵了零頭,隻剩下幾件蒙塵的舊桌椅,像幾具被遺棄的骸骨,散落在空蕩蕩的房間裡。
然而,這最後的軀殼,也早已被蛀空。張麗華欠下的高利貸,如同附骨之疽,從未真正離開。本金疊加著日複一日的“利滾利”,早已膨脹成一個足以壓垮任何人的天文數字。那個戴著粗金鏈子、笑容裡藏著冰碴子的“陳哥”,就是盤踞在這軀殼深處的毒蛇。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張麗華正蜷在唯一剩下的那張破沙發上,神經質地啃著指甲,盤算著怎麼從僅剩的幾個疏遠親戚那裡再“借”點錢來翻本。死寂的空氣被一陣粗暴、急促的砸門聲猛然撕裂。
砰!砰!砰!
那聲音不像是敲門,更像是用鐵錘在砸!整扇老舊的門板都在劇烈震顫,門框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張麗華像受驚的兔子猛地彈起,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本能地屏住呼吸,縮在沙發角落,一動不敢動,祈求著門外的人以為屋裡沒人而離開。
“張麗華!開門!知道你在裡麵!彆他媽裝死!”一個粗嘎凶狠的男聲在外麵吼道,伴隨著更用力的撞擊。
“臭娘們!欠陳哥的錢想賴賬?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嗎?”另一個聲音陰惻惻地響起。
“再不開門,老子把你這破門卸了!”又是重重一腳踹在門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張麗華嚇得魂飛魄散,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連滾帶爬地撲到門邊,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門把,牙齒咯咯作響:“來……來了!彆砸!彆砸門!”她哆嗦著打開了反鎖的門閂。
門被外麵的人猛地一腳踹開!力道之大,門板狠狠撞在牆壁上,又反彈回來。兩個穿著花襯衫、剃著板寸、一臉橫肉的男人凶神惡煞地擠了進來,帶來一股濃烈的汗味和煙味。為首的那個,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正是陳哥手下最得力的“催收”打手,外號“刀疤”。他眼神像刀子一樣在空蕩冰冷的屋子裡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麵無人色、縮在門邊的張麗華身上,嘴角扯出一個殘忍的弧度。
“喲,張姐,在家呢?日子過得挺清淨啊?”刀疤慢悠悠地說著,語氣卻像淬了毒的冰,“陳哥讓我過來問問,你那筆賬,打算什麼時候清啊?這利錢可又滾了不少了,再不還,兄弟我可不好交代啊。”他踱著步,皮鞋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發出清晰的回響。他走到客廳中央,那裡曾經擺著李建軍最心愛的紅木茶幾。刀疤抬起腳,用堅硬的鞋底狠狠碾過地麵上一小片被遺漏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塑料杯墊——那是女兒李薇小時候用過的。哢嚓一聲輕響,杯墊碎裂。
張麗華的心也跟著那聲脆響猛地一抽,巨大的屈辱和恐懼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刀疤哥……我……我手頭實在緊……寬限幾天,就幾天!我……我找到錢了馬上還!”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寬限?”刀疤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猛地逼近一步,巨大的陰影籠罩住瑟瑟發抖的張麗華,“老子寬限你多少次了?嗯?上次砸你家東西抵賬的時候,怎麼說的?寬限?你拿什麼寬限?拿你這身老皮肉嗎?”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極其侮辱性地用力戳了戳張麗華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她痛得悶哼一聲,趔趄著後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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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錢?”刀疤眼神陡然變得凶狠,像盯住獵物的鬣狗,“那這破房子總還在吧?陳哥說了,這最後的狗窩,你也彆留了!拿來抵利息都不夠!識相的,今天就把房本交出來!麻利點滾蛋!省得兄弟們動手,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房子?!”張麗華如遭雷擊,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儘了。這房子!這是她最後的棲身之所!是她僅存的、證明自己曾經有過一個家的東西!如果連這都沒了,她就真的連條狗都不如,要徹底流落街頭了!巨大的恐慌瞬間壓倒了恐懼,她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不行!這房子不能動!這是我婆婆的!你們不能動!求求你們!再給我點時間!我去借!我去賣血!我一定還!求求你們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不顧一切地抱住刀疤的小腿,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滾開!臟了老子的褲子!”刀疤厭惡地一腳將她踹開。張麗華被踹得在地上翻滾了一圈,額頭撞在桌腿上,瞬間鼓起一個青紫的大包。她趴在地上,痛苦地蜷縮著,發出壓抑的嗚咽。
“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刀疤啐了一口,對旁邊的小弟使了個眼色,“給我搜!房本肯定藏在這狗窩裡!砸!給我仔細地砸!”
兩個打手如同餓狼入室,開始瘋狂地翻箱倒櫃。本就空蕩的房間瞬間變成了災難現場。僅剩的幾把破椅子被掀翻、踹散架;一個老舊櫥櫃的門被暴力扯下,裡麵的鍋碗瓢盆稀裡嘩啦摔了一地,碎片四濺;牆壁上唯一一張有些年頭的、李建軍年輕時穿著工裝戴著安全帽的照片,被刀疤一把扯下,玻璃相框在地上摔得粉碎,照片被一隻沾滿泥灰的皮鞋隨意地踩了上去,留下一個肮臟的腳印。
“不要!彆砸了!求你們彆砸了!”張麗華掙紮著爬過去,想要護住那些僅存的、象征著她過往生活的可憐遺物,卻被另一個打手粗暴地推開,重重摔在牆角,半天爬不起來。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那些破碎的聲音,如同聽著自己骨頭被一寸寸碾碎。
就在這如同地獄般的混亂和哭嚎聲中,門口的光線忽然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一個穿著考究絲綢襯衫、戴著金絲眼鏡、手裡盤著兩個油亮核桃的男人,慢悠悠地踱了進來。正是“陳哥”。他臉上帶著一絲玩味的、冰冷的笑意,仿佛在欣賞一出精彩的好戲。
房間裡的打砸聲瞬間停止了。刀疤和手下立刻恭敬地垂手站到一邊:“陳哥!”
陳哥沒理會他們,目光在狼藉一片的屋子裡掃過,最後落在牆角如同爛泥般癱軟、額頭淌血、眼神渙散的張麗華身上。他慢條斯理地走到唯一沒被掀翻的那張破沙發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沙發麵,才姿態優雅地坐了下來。
“張姐,”陳哥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斯文氣,卻比刀疤的吼叫更讓人心膽俱寒,“鬨成這樣,何必呢?大家都是講規矩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對不對?”他輕輕摩挲著手裡的核桃,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張麗華看到陳哥,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仿佛見到了索命的閻王。她掙紮著想爬起來求饒,卻渾身癱軟,隻能徒勞地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陳哥微微俯身,金絲眼鏡後的目光銳利如刀,釘在張麗華臉上:“這房子,你保不住。手續上的麻煩,我來解決。今天,要麼你主動把房本交出來,簽了過戶協議,咱們兩清——當然,隻是清了這處房子的賬,你欠我的其他本金和利息,咱們另算。”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笑意,“要麼……我讓兄弟們‘幫’你搬家。你自己選。”
“兩清”?張麗華腦子裡一片混沌。交出去,她立刻就會像垃圾一樣被扔到大街上,身無分文,還背負著永遠還不清的巨額債務。不交?看看眼前這些凶神惡煞……她絲毫不懷疑陳哥說到做到的手段。極致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將她淹沒。她癱在那裡,像一條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癩皮狗,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哥看著她這副樣子,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鄙夷。他站起身,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塵,語氣恢複了那種冰冷的平靜:“看來張姐是默認了。刀疤,看著她收拾點貼身破爛,天黑之前,把地方給我騰乾淨。房本和手續,明天去我辦公室辦。”他仿佛處理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轉身,邁過地上狼藉的碎片,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皮鞋踩過那張印著李建軍年輕臉龐的照片,留下第二個清晰的泥印。
刀疤獰笑著上前一步,像拎小雞一樣把癱軟的張麗華從地上拽起來:“聽見沒?陳哥開恩,賞你點時間收拾破爛!麻利點!彆磨蹭!”他用力一推,張麗華踉蹌著撲向臥室。
臥室裡同樣一片狼藉。衣櫃門大開,裡麵僅有的幾件廉價衣物被扯得亂七八糟扔在地上。張麗華麻木地蹲下,手指顫抖著,機械地撿起幾件內衣和一條褪色的裙子。她的目光掃過牆角一個被砸癟了的餅乾盒——那是她藏私房錢的地方,當然,早已空空如也。視線最後落在梳妝台角落,那裡還躺著半支廉價的口紅和一小瓶劣質香水,是上次打牌贏錢後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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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出手,拿起那半支口紅。塑料外殼冰涼。她看著鏡子裡那個額頭青紫、頭發蓬亂、眼神呆滯、嘴角還殘留著乾涸血跡的女人,陌生得像鬼。她下意識地擰開口紅,那刺眼的玫紅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廉價而詭異。她顫抖著,試圖往自己乾裂蒼白的嘴唇上塗抹,動作僵硬而笨拙。口紅歪歪扭扭地劃出唇線,塗得一片狼藉,像一張滑稽又淒慘的小醜麵具。
刀疤不耐煩的催促聲在門外響起:“磨蹭什麼?快點!”
張麗華渾身一顫,口紅脫手掉在地上,斷成兩截。她沒去撿,隻是把那幾件破衣服胡亂塞進一個臟兮兮的塑料袋裡,動作麻木而絕望。
當張麗華拎著那個輕飄飄的、裝著全部家當的塑料袋,被刀疤像驅趕乞丐一樣推出家門時,天色已經擦黑。沉重的防盜門在她身後“哐當”一聲被粗暴關上,還從裡麵落了鎖。那聲音,如同棺材板蓋上的最後一聲悶響。
她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樓道口,腳邊是那個寒酸的塑料袋。暮色四合,晚風吹在身上,帶著初秋的涼意。她抬頭看了一眼五樓那個曾經屬於她的窗口,黑洞洞的,沒有一絲光亮。樓下幾個乘涼的鄰居遠遠地看著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眼神裡充滿了鄙夷和幸災樂禍。她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鬨市,每一道目光都像鞭子抽在身上。
無處可去。身無分文。債務纏身。兒女決裂。丈夫遠走。
世界如此之大,竟無她張麗華一寸立錐之地。一種冰冷的、巨大的虛無感攫住了她,讓她連哭泣的力氣都失去了。她拎起那個塑料袋,像個遊魂一樣,腳步虛浮地走出小區。霓虹燈次第亮起,城市的喧囂撲麵而來,卻與她格格不入。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該去哪裡,也不知能去哪裡。街邊小吃攤飄來廉價油脂的香氣,讓她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般的饑餓絞痛。
不知不覺,她的腳步停在了一條熟悉的巷子口。巷子深處,那家“好運來”麻將館的霓虹招牌依舊閃爍著庸俗刺目的紅光,劣質的音樂聲隱隱傳來,夾雜著麻將牌嘩啦啦的碰撞聲。那聲音,像魔鬼的低語,充滿了致命的誘惑。
張麗華站在巷口昏暗的光影裡,遠遠地望著那閃爍的招牌,眼神空洞。額頭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嘴角乾涸的血跡帶著鐵鏽味。手裡那個裝著全部身家的塑料袋輕飄飄的,勒得手指生疼。饑餓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她的胃壁。
麻將館裡傳出的洗牌聲越來越清晰,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那聲音,曾經是她逃避空虛的麻醉劑,是她幻想翻身的救命稻草,如今,卻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許可以暫時忘卻這無邊絕望的去處。或許……或許裡麵還有認識的老牌友?或許能借到幾十塊錢吃碗麵?或許……還能再摸一把牌?萬一……萬一運氣來了呢?
一個瘋狂而卑微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在她被絕望徹底侵蝕的心底悄然蔓延。
她咽了口帶著血腥味的唾沫,乾裂起皮的嘴唇無意識地蠕動了一下,仿佛在回味著某種早已消失的滋味。然後,她像是被那閃爍的霓虹和嘩啦啦的牌聲催眠了,邁開了腳步,拖著那個輕飄飄的塑料袋,一步一步,異常緩慢卻無比堅定地,朝著巷子深處那團散發著煙味、汗味和虛幻希望光芒的昏黃燈火,挪了過去。身影在狹窄的巷道裡被拉得很長,扭曲而孤獨,最終被那片喧囂的黑暗徹底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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