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三)
張總監的電話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餘波在狹小的出租屋裡蕩漾,卻再也攪不起林晚心底的波瀾。她盯著桌上那個鼓脹的牛皮紙信封,又看看速寫本上那輪虛幻的“鋁月亮”,眼神裡的冰冷決絕逐漸沉澱,化為一種近乎磐石的平靜。三萬塊,不多,卻足以壓垮過去三年那2700塊月薪堆砌的屈辱高塔。
第二天清晨,空氣裡還殘留著昨夜未散的寒意。林晚換上了那套洗得發白、在工地沾滿油泥灰塵、此刻卻特意清洗熨燙過的舊工裝。深藍色的粗糙布料,磨損的袖口,甚至前襟還殘留著幾處難以洗淨的機油汙漬。她穿上它,像披上了一件鎧甲。她沒有化妝,素著一張依舊帶著病後蒼白卻異常沉靜的臉,背上一個半舊的帆布雙肩包,裡麵隻裝著幾樣簡單的東西:那個硬皮速寫本,幾張關鍵的圖紙複印件,還有一份打印好的辭職信。
“爸,我去公司。”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我看著她,喉嚨發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重重一點頭:“嗯。完事了……爸在樓下等你。”
中南神箭建材股份有限公司的玻璃門依舊光潔冰冷,反射著城市灰蒙蒙的天光。前台的年輕女孩看到林晚這身格格不入的工裝,明顯愣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訝異和不易察覺的輕視。
林晚目不斜視,徑直穿過開放式辦公區。那些熟悉的、此起彼伏的“老板在嗎?”“親,中南神箭鋁模板了解一下?”的機械聲音,那些對著屏幕麻木敲擊鍵盤的背影,此刻在她耳中和眼裡,變得無比遙遠而陌生,像另一個世界模糊的背景板。她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驚詫的、疑惑的、帶著看戲般興味的。她挺直脊背,腳步沉穩,帆布鞋踩在光潔的地磚上,發出輕微而堅定的聲響,一步一步走向走廊儘頭那間掛著“總監辦公室”牌子的門。
門虛掩著。林晚抬手,指關節在門板上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進!”張總監那標誌性的、帶著陰柔尾音的聲音傳來。
林晚推門進去。張總監正坐在寬大的真皮轉椅裡,背對著門口,麵朝落地窗,似乎在欣賞外麵的城市景觀。聽到腳步聲,他才慢悠悠地轉過來。當他的目光落在林晚身上那套廉價的、沾著汙漬的工裝時,眉頭立刻嫌惡地皺了起來,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
“嗬,”他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身體向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帶著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林晚,“林晚,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剛從哪個工地討飯回來?公司給你發的工資,就是讓你穿成這樣來上班的?還有沒有一點職業素養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向林晚的尊嚴。辦公室裡彌漫著高級香水和真皮座椅的味道,與林晚身上殘留的機油、塵土氣息形成尖銳的對立。
林晚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甚至沒有去看他那張寫滿刻薄的臉。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他寬大光潔的紅木辦公桌,上麵擺著價格不菲的茶具、一台嶄新的蘋果電腦,還有幾份攤開的文件。然後,她徑直走到桌前,沒有坐,也沒有絲毫局促。她拉開帆布包的拉鏈,動作乾脆利落,從裡麵拿出了那份薄薄的、打印好的辭職信。
“啪。”
辭職信被輕輕放在紅木桌麵上光滑的文件堆旁邊,發出一個清晰的、幾乎帶著回響的聲音。
張總監臉上那種刻意維持的刻薄和譏諷瞬間凝固了。他交叉的手指鬆開,身體微微前傾,目光死死釘在那張a4紙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足足愣了好幾秒,才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地刺向林晚,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冒犯的驚怒:
“辭職?林晚!你什麼意思?!”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蓋都跳了一下,“你以為公司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憑你這態度?穿成這樣來遞交辭職信?你眼裡還有沒有公司製度?還有沒有我這個總監?!”
他的咆哮在寬敞的辦公室裡回蕩。門外的辦公區似乎瞬間安靜了許多,無數雙耳朵豎了起來。
林晚依舊平靜地看著他,眼神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絲毫波瀾。她甚至微微歪了下頭,像是在思考一個有趣的問題,然後才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張總監的咆哮,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張總監,”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他價值不菲的西裝袖口和腕表,“公司製度裡,有沒有規定辭職需要穿什麼衣服?或者,需要穿得像您一樣……體麵?”
這句話像一顆精準的子彈,瞬間擊穿了張總監精心維持的優越感。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手指顫抖地指著林晚:“你……你放肆!林晚!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打著病假的幌子在外麵乾什麼勾當!我告訴你,你這是嚴重違反公司規定!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你的離職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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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總監,”林晚打斷了他色厲內荏的咆哮,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嘲弄,“您可能忘了。我簽的是最底層的銷售合同。試用期後,公司並沒有給我繳納社保。”她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卻毫無溫度,“所以,嚴格來說,我們之間,連最基本的雇傭關係都談不上。責任?您指的是什麼責任?是讓我繼續用磨穿鍵盤的手指,去換那2700塊的責任嗎?”
她的話音落下,辦公室裡死一般的寂靜。張總監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咆哮都堵在了喉嚨裡,隻剩下粗重的喘息。他瞪著林晚,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被徹底撕下偽裝的羞惱。他顯然沒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底層銷售,竟然把這一切看得如此透徹,並且敢如此直白地捅破這層窗戶紙!
林晚不再看他那張扭曲的臉。她重新拉上帆布包的拉鏈,動作乾脆利落。她的目光最後一次掃過這個光鮮亮麗卻冰冷窒息的辦公室,掃過那張寬大的紅木桌,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
“站住!”張總監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林晚!你……你走了就彆想再回來!也彆想在這個行業混下去!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