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八)
手機屏幕徹底熄滅,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埋葬了我三年積攢的所有卑微與掙紮。碎裂的紋路在黑暗中猙獰,死死嵌在我顫抖的掌心裡,硌得生疼。淚水洶湧得無法控製,滾燙地衝刷著臉頰,流進乾裂的嘴唇,又鹹又澀。喉嚨裡堵著硬塊,隻能發出破碎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身體抖得像寒風中的枯葉,每一次抽搐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未愈的傷口,劇痛混合著滅頂的心痛,幾乎將我撕碎。
“爸!爸!你看著我!彆嚇我!”林晚的聲音帶著哭腔的嘶啞和巨大的恐慌,她的手死死抓著我的胳膊,冰涼的指尖傳遞著她同樣劇烈的顫抖。她慌亂地試圖掰開我緊攥著手機的拳頭,可那碎裂的屏幕仿佛已經焊死在我的皮肉裡。“醫生!醫生快來啊!”
刺耳的警報聲尖嘯著劃破病房的死寂!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白大褂的身影迅速圍攏過來。刺眼的手電光扒開我的眼皮,冰冷的聽診器貼上我的胸膛。
“心率過速!血壓飆升!氧飽和急劇下降!情緒劇烈波動誘發的!”醫生的聲音急促而嚴厲,“鎮靜!快!5g地西泮靜推!吸氧流量加大!家屬!立刻出去!”
“爸——!”林晚的哭喊被護士強硬地拉開。
“出去!你想害死他嗎?!”護士的嗬斥像一記重錘。
門被關上的瞬間,我看到女兒那張布滿淚痕、寫滿無儘恐懼和絕望的臉在視野裡消失。隨即,冰涼的液體注入血管,一股沉重的力量猛地拖拽著意識,墜向更深的、無夢的黑暗深淵。
……
再次恢複意識時,病房裡一片昏暗,隻有床頭監護儀幽幽的藍光和“嘀……嘀……”的冰冷節奏。身體沉重得像灌滿了鉛,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胸口被無形的巨石壓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和費力。口腔裡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氣。
“爸……”一個極度疲憊、帶著小心翼翼試探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我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轉動眼珠。林晚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生氣,臉色蒼白得透明,眼下的青黑如同濃墨暈染,嘴唇乾裂起皮。她身上那件深藍色的工裝外套皺巴巴的,沾著灰塵和淚痕。她看到我睜眼,憔悴的眼中瞬間迸發出微弱的光,但隨即又被巨大的擔憂和恐懼覆蓋。
“爸……你感覺怎麼樣?還疼嗎?”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仿佛稍微大一點聲就會驚碎什麼。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被我拖入深淵的女兒,心臟像被鈍刀子反複切割。喉嚨乾澀發緊,發不出聲音,隻能極其輕微地、幾乎不可見地搖了一下頭。目光下意識地、帶著無法控製的恐懼,投向床尾——那個裝著秘密的帆布包還在原地,包口敞著,像一張無聲控訴的嘴。
林晚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沉默了幾秒,然後緩緩站起身,走到床尾,彎下腰,極其小心地將那個屏幕碎裂的舊手機從帆布包裡拿了出來。她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又或是一枚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她拿著手機,走回床邊坐下。沒有看我,隻是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屏幕上那些猙獰的裂痕。病房裡隻剩下監護儀單調的“嘀嘀”聲和她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才極其艱難地、用一種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的嘶啞聲音說道:
“爸……我……我早就知道了……”
我的心猛地一縮!眼睛死死盯著她低垂的、毫無血色的側臉。
“從……從第一個500塊開始……”她抬起頭,淚水無聲地滑落,眼神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仿佛在凝視著遙遠的過去,“那天晚上……我在電腦前……阿裡旺旺的提示音吵得我頭疼……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銀行短信……‘林建國向您轉賬500元’……備注……生活費……”
她的聲音哽住了,肩膀微微顫抖。
“我……我當時就懵了……”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壓抑著翻湧的情緒,“2700的底薪……爸你……你哪來的錢?還……還每五天就給我打500?我……我衝到窗邊……往下看……樓下路燈那麼暗……可我還是……還是看到你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
“你……你跨在那輛破摩托上……車頭燈的光圈裡……全是飛舞的灰塵和蟲子……你摘了頭盔……頭發被汗打濕了……貼在額頭上……臉上……全是灰……還有水……不知道是汗還是雨……你拿著那個……屏幕碎得不成樣子的舊手機……手指頭……那麼粗……笨拙地在屏幕上戳著……戳了好幾下……才把那個‘500’轉出來……”
她的描述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每一個細節,都精準地還原了我那些深夜裡的狼狽和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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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當時……我就想衝下樓去……”林晚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淚水洶湧,“我想問你!爸你瘋了嗎?!你白天在工地扛大包還不夠累嗎?!晚上還要去騎摩的?!你身體還要不要了?!那二十萬學費!是我自己選的!是我沒本事!跟你沒關係!你不用這樣!不用……”
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壓抑著洶湧而上的哽咽,肩膀劇烈地聳動。
“可……可我……我沒敢下去……”過了許久,她才鬆開手,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絕望和自嘲,“我……我懦弱!爸!我太懦弱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要是衝下去……要是戳破了……你……你會更難堪……更自責……你會覺得……覺得是你沒本事……才讓我讀了那個沒用的民辦大學……才讓我找不到好工作……才讓我……才讓我在電腦前……像個廢物一樣敲‘老板在嗎’……”
她抬起淚眼,看向我,那眼神裡充滿了痛苦、愧疚和一種近乎哀求的脆弱:
“爸……我……我隻能裝不知道……我隻能……隻能拚命地……想接單……想拿提成……我想證明……證明我能行……我想快點……快點賺到錢……把那些……把那些你深更半夜……用命換來的500塊……都還給你……都攢起來……讓你再也不用去騎那破摩托……再也不用……再也不用在路燈底下……對著那個碎屏手機……戳那些數字……”
她終於泣不成聲,身體蜷縮起來,像一隻受傷的小獸,發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