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十七)
那場滂沱的淚水,仿佛衝刷走了最後一點凝固在骨骼深處的鉛塊。林晚緊緊抱著我的手臂,傳遞過來的不再是訣彆的顫抖,而是某種沉甸甸的、劫後餘生的依靠。她的頭埋在我肩上,溫熱的淚水浸透布料,像滾燙的泉眼,汩汩湧流,持續了很久很久。陽光執著地籠罩著我們,將陽台上每一粒微塵都鍍上金邊,空氣裡彌漫著淚水的鹹澀、舊紙張的微塵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塵埃落定後的寧靜。
哭聲漸歇,隻剩下深長的抽噎和疲憊的沉默。林晚抬起頭,眼眶紅腫得厲害,鼻尖也紅紅的,臉上淚痕交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更像一個委屈至極的孩子。她抬手,用衣袖胡亂抹了把臉,然後,目光落在了小圓桌上那個打開的餅乾盒上。
厚厚一遝泛黃的憑條,在午後的強光下,邊緣幾乎要融化在空氣裡。那個歪歪扭扭的“林建國”簽名,在淚水的模糊和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既笨拙又無比清晰。
“爸,”她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輕鬆,“這盒子……有點土,是吧?可我……就覺得它該在這兒。”
她伸出手,不是去拿憑條,而是輕輕撫摸著餅乾盒蓋子上那朵早已褪色、邊緣磨損得幾乎看不清的牡丹花。指尖劃過粗糙的紙板纖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視。“那年,你第一次給我轉錢,我捏著那張皺巴巴的憑條,站在at機前,不知道該放哪兒……怕丟了,怕揉壞了……後來,在超市看到這個餅乾盒打折,就買了。它……就一直跟著我。”
她的手指停留在盒蓋邊緣的磨損處,那是我無數次笨拙開合留下的印記。“搬宿舍、換出租屋、租辦公室……它都跟著。有時候……特彆難的時候,就打開看看。”她吸了吸鼻子,嘴角彎起一個帶著淚痕的弧度,“看著這些‘林建國’,就覺得……天塌下來,好像也有人幫我頂著一角。”
我的喉嚨依舊發緊,隻能用力握了握她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那疊憑條,此刻就壓在我的掌心下,粗糙的紙麵貼著皮膚,帶著陽光的溫度,也帶著那些深夜路燈下穿透骨髓的寒意。它們不再是冰冷的交易記錄,而是一塊塊滾燙的、帶著父親體溫的基石。
林晚小心地、一張一張地,將那些憑條重新整理好,疊放整齊。她的動作極其輕柔,仿佛對待易碎的珍寶。然後,她鄭重地蓋上盒蓋。褪色的牡丹重新被遮蔽,那個承載了太多重量的盒子,像一個封存的時光膠囊,安靜地立在陽光裡。
“好了,”她長長地、徹底地籲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爸,它歸你了。以後……你看它,就當看我。”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撒嬌,“彆嫌它土。”
接下來的日子,陽台上的陽光似乎都染上了一層柔和的、蜂蜜般的金色。那個褪色的餅乾盒,成了小圓桌上一件沉默而重要的陳設。它和那盆葉片肥厚油亮的綠蘿並排立著,一個承載著沉甸甸的過往,一個吐納著鮮活的生機。
劉姐進來送藥,目光落在餅乾盒上,沒有絲毫驚訝,隻有一種了然於心的溫和。她擦桌子時會特意繞過它,動作更加輕柔。“林老伯,”她有時會笑著說,“這盒子看著就有年頭,是個念想吧?”語氣平常得像在談論天氣。
我點點頭,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回應:“嗯,念想。”聲音雖然沙啞,卻不再艱澀。
窗外的石榴樹,小青果一天天鼓脹起來,染上了淡淡的、羞澀的紅暈。蟬鳴是夏日永不疲倦的背景音。我坐在藤椅裡,目光常常掠過膝頭的繪圖板。那幾張空白的a4紙,依舊潔白如初。
但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不再有麵對雪原般的刺眼和恐慌。那片空白,像雨後澄澈的天空,像無風時平靜的湖麵。一種久違的、近乎本能的衝動,在指尖悄然蘇醒。不是畫什麼了不起的圖紙,不是設計什麼驚世駭俗的穹頂。隻是想……記錄。
目光落在小圓桌的餅乾盒上。那褪色的牡丹圖案,那磨損的邊角,那樸拙得近乎笨拙的線條……它們如此真實地存在著,承載著無法言說的重量和溫度。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拿起了繪圖板上那支久違的鉛筆。筆杆冰涼,握在手裡有些陌生。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帶著一種神經質的、無法控製的細微震動。筆尖懸在潔白的紙頁上方,微微顫栗著,遲遲無法落下。
心頭掠過一絲熟悉的恐慌。能畫好嗎?畫出來會不會很可笑?這顫抖的線條能表達什麼?
就在這時,一片新鮮的綠意闖入眼簾——是那盆綠蘿。陽光透過它肥厚的葉片,脈絡清晰得如同精密的圖紙,葉尖還帶著清晨水珠蒸發後留下的細微反光。一種純粹的、對生命形態的欣賞,毫無預兆地壓過了那些自我懷疑的雜音。
顫抖的筆尖,終於試探著、猶豫地,落在了紙頁的左下角。它沒有勾勒宏偉的輪廓,沒有計算精密的尺度,隻是像蝸牛爬行般,極其緩慢地、歪歪扭扭地,沿著那綠蘿葉片邊緣的弧度,畫下了一條極其細弱、斷斷續續的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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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條是抖的,像風中掙紮的蛛絲,虛弱得隨時會中斷。它甚至無法準確地閉合,留下一個微小的缺口。它如此簡單,簡單到近乎幼稚。然而,當這條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曲線,最終在紙麵上留下它存在的痕跡時,一股微弱卻無比真實的暖流,順著握筆的手指,猛地竄上了手臂,瞬間擊中了心臟!
仿佛沉寂多年的火山口,第一次感受到了內部深處岩漿的微弱脈動。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一筆,卻像一道微小的閃電,劈開了長久以來籠罩在靈魂上空的沉沉死寂。
鉛筆從顫抖的指尖滑落,“嗒”的一聲輕響,滾落在繪圖板上。我怔怔地看著那條歪斜的、不連貫的、甚至有些醜陋的綠蘿葉邊線。胸腔裡,那顆包裹著冰冷支架的心臟,在經曆過滅頂的痛哭和此刻這微不足道的一筆之後,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力度,沉緩而有力地搏動著。
咚。咚。咚。
一聲,又一聲。不再是模糊的、被層層包裹的微弱存在,而是如此真切地宣告著——它還在跳。它還在這個陽光照耀、綠意盎然的陽台上,和窗外的蟬鳴、和那盆綠蘿的呼吸、和那褪色餅乾盒裡的無聲歲月,一起跳動著。
我緩緩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夏日空氣裡青草和暖陽的氣息,混合著舊紙張和綠植的微香,充盈了整個胸腔。再緩緩吐出,仿佛將積壓了半生的濁氣都排遣了出去。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而踏實的疲憊感,溫柔地包裹了全身。
窗外,老榕樹的葉子在風裡翻動,沙沙作響。蟬鳴依舊嘹亮。陽光正烈,慷慨地灑滿整個陽台,將藤椅、小圓桌、繪圖板、那盆生機勃勃的綠蘿、那個褪色的餅乾盒,還有我擱在扶手上那隻布滿老年斑的手,都籠罩在一片溫暖、明亮、近乎聖潔的光輝裡。繪圖板上,那條歪斜的、斷斷續續的鉛筆線,在強光下幾乎要融化,卻又無比倔強地存在著。
新的生命,在顫抖的筆尖與空白的紙頁之間,在淚水衝刷過的廢墟之上,以最微小的、最不完美的姿態,極其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落下了它的第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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