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二十二)
林晚那句“需要一個真正的‘林建國’的簽名”,像一顆滾燙的鉛塊,沉沉砸進陽台凝固的空氣裡,也砸進我一片混沌的胸腔。簽名?在那份凝聚了她心血、承載著廢墟之上重生的“星空藝廊”最終複原方案上?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近乎滅頂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那隻擱在藤椅扶手上、布滿老年斑和青紫瘀傷的手,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帶動著整個扶手都發出細微的、高頻的嗡鳴。視線裡,林晚那雙被淚水洗過、燃燒著悲壯火焰的眼睛,和她手中那個扁平的、承載著千鈞之重的文件袋,都開始模糊、晃動。
簽名?我這雙手?這雙連一支鉛筆都握不穩、隻能在冰冷鋁管上留下醜陋破壞的手?這雙被神經末梢失控震顫所詛咒、連勺子都端不平的手?去觸碰那份象征著精準、未來與榮光的圖紙?去玷汙她熬過無數個鍵盤磨穿的日夜才換來的成果?這簡直是……一場殘忍的、令人窒息的玩笑!
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艱難的氣音。我想搖頭,想拒絕,想蜷縮進藤椅深處,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裡。巨大的羞恥和一種深植骨髓的、對“失敗”的恐懼,比昨夜手臂的酸痛更猛烈地撕扯著神經。那份圖紙,太乾淨,太明亮,太……未來了。它和我這具殘破的、沾滿了失敗汙跡的軀殼,格格不入!
然而,林晚沒有給我退縮的機會。她仿佛沒有看到我眼中的驚惶和那隻顫抖得如同風中枯葉的手。她向前一步,動作快得沒有半分猶豫。那個扁平的牛皮紙文件袋,被她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輕輕放在了膝頭的繪圖板上——就壓在那張被我劃得傷痕累累、沾著斷筆殘骸的a4紙上!
繪圖板的硬質表麵,透過薄薄的牛皮紙袋,傳遞來一種冰冷的、帶著工業質感的硬度。它壓著那張失敗的塗鴉,像一座山,壓著一片狼藉的廢墟。
林晚的手指,極其穩定地、甚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解開了文件袋上纏繞的白色棉線。她的動作流暢而專注,眼神緊緊鎖在袋口,仿佛在進行一項無比神聖的儀式。牛皮紙被掀開,露出裡麵厚厚一疊、潔白得晃眼的圖紙。最上麵一張,是效果圖。即使隔著一點距離,即使視線模糊,我依然能辨認出那熟悉的、如同星辰般交織升騰的穹頂輪廓——是“星空之眼”浴火重生後的模樣!它被印在光滑堅韌的銅版紙上,線條精準,光影完美,每一個細節都閃耀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與未來感。
這完美得如同神跡的造物,此刻就攤開在我膝頭,壓著我的失敗,等待著……一個顫抖的、醜陋的印記?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心臟在冰冷的支架裡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般的悶痛。那隻顫抖的手,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想要藏進衣襟裡。
但林晚的動作更快。她沒有看我,隻是極其自然地從自己隨身帶的帆布包裡,摸出了一支嶄新的、削得極其尖利的繪圖鉛筆。hb。最常用,也最穩妥的硬度。鉛筆的木杆是原木色,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筆尖銳利得像一枚蓄勢待發的針。
她拿著那支筆,沒有立刻遞給我。她的目光,終於從那疊完美的圖紙上抬起,再次落在我那隻擱在扶手上、顫抖不休的右手上。她的眼神,沒有了之前的悲壯火焰,隻剩下一種沉靜到極致的、近乎凝固的專注。那目光,像手術台上無影燈的光束,精準地聚焦在我痙攣抽搐的手指關節上,聚焦在那片青紫的瘀傷上,聚焦在每一絲無法控製的震顫上。
時間,在鉛筆尖反射的冷光和我手指絕望的顫抖中,被無限拉長、凝固。窗外的鳥鳴、風聲,甚至我自己的心跳聲,都消失了。整個世界,隻剩下那隻顫抖的手,和那支靜靜懸停在咫尺之間的、銳利的鉛筆。
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終於,林晚動了。她沒有說話,隻是極其緩慢地、將握著鉛筆的手,向前遞了一寸。那銳利的筆尖,距離我顫抖的指尖,隻剩下不到一厘米的距離。冰冷的、帶著木香的筆杆,幾乎已經觸碰到了我汗濕的皮膚。
她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在我的手上。那眼神裡沒有催促,沒有鼓勵,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不容回避的等待。她在等待這隻手,這隻屬於“林建國”的手,去主動握住那支筆。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海水,從四麵八方擠壓過來,要將我碾碎!拒絕的念頭在腦海裡瘋狂咆哮!不能!這太殘忍了!它會毀掉一切!毀掉她的圖紙,毀掉她好不容易重建的信任,毀掉……
然而,就在這滅頂的恐慌和抗拒即將將我吞噬的刹那,眼角的餘光,猛地瞥見了倚在牆邊的鋁拐杖!
晨光冷冽,清晰地映照出那根冰冷金屬上的戰場:灰黑的汙跡,流暢的銀線,還有那道昨夜被我以近乎自毀的狠勁刻下的、歪斜毛糙的白痕!那道痕跡,像一道猙獰的閃電,像一聲無聲的嘶吼,像一具被釘在恥辱柱上、卻依舊不肯低頭的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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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就在那裡。醜陋,粗糙,充滿了破壞力。但它真實地存在著!它是昨夜那個在絕望深淵裡、用疼痛和顫抖發出最後呐喊的“林建國”!
一股滾燙的、混雜著巨大酸楚和不甘的洪流,猛地衝垮了所有退縮的堤壩!拒絕的念頭被瞬間焚毀!一種近乎原始的、來自生命本能的蠻力,如同火山噴發,從靈魂深處轟然湧出!它粗暴地驅散了恐懼的迷霧,蠻橫地接管了那具被神經震顫所困擾的軀殼!
“呃啊——!”
一聲壓抑的、如同困獸瀕死般的低吼,不受控製地從喉嚨深處迸發出來!那隻一直試圖蜷縮、試圖躲藏的右手,像被無形的巨手操控,猛地抬了起來!不是顫抖著伸向鉛筆,而是帶著一股凶狠的、破釜沉舟般的決絕,狠狠地、一把抓向了林晚手中那支懸停的鉛筆!
動作太快!太猛!太失控!
手指痙攣著,帶著巨大的力量,死死攥住了那光滑的原木筆杆!冰冷的觸感瞬間包裹了指尖!然而,因為用力過猛,因為那無法抑製的震顫,指關節狠狠地、重重地撞在了林晚握著筆杆下部的手指上!發出“哢”的一聲悶響!
林晚的手指被撞得一偏,但她沒有鬆開,甚至沒有發出一絲吃痛的聲音。她隻是穩穩地托著,任由我那隻如同鐵鉗般死死攥住筆杆、帶著巨大力量和劇烈震顫的手,將那支筆,蠻橫地從她手中“奪”了過來!
鉛筆被牢牢地攥在汗濕、顫抖的手心。那銳利的筆尖,因為巨大的握力和劇烈的震顫,在空氣中劃出令人心悸的、微小的、混亂的軌跡,發出細微的“嗡嗡”聲,如同瀕死的蜂鳴。
繪圖板上,那份潔白的“星空藝廊”最終複原方案效果圖,靜靜地攤開著,像一片等待落雪的聖域。圖紙右下角,預留簽名的地方,一片空白的、帶著細微網格線的方框,像一個沉默的、冰冷的審判台。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空白方框上。視線裡,圖紙潔白的光澤,鉛筆銳利的黑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無法控製的顫抖,交織成一片眩暈的光影。鋁拐杖上那道猙獰白痕的影子,如同烙印般灼燒著視網膜。
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