鋁月亮二十五)
新聞的餘音像細小的塵埃,在養老院活動室略顯滯悶的空氣裡懸浮了一陣,最終悄然落定。老人們低聲的議論也漸漸平息,重新被電視裡另一則無關緊要的廣告聲覆蓋。我坐在角落的陰影裡,衣兜深處那隻殘留著淡紅印記的手,指尖的灼痛似乎被林晚最後那句平靜而篤定的話冷卻了少許。
真實。
有力。
這兩個詞,像兩顆沉甸甸的石頭,投入我那片渾濁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沉悶的回響。它們沒有帶來釋然,反而讓那份被強行“加冕”的惶恐,沉澱得更加具體。那份圖紙,連同那個血色的、爆裂的印記,此刻大概正在某個莊嚴肅穆的會議室裡,接受著審視、評判,甚至……嘲笑?林晚能頂住嗎?那句“足夠有力”的宣言,會不會最終變成刺向她的利刃?
紛亂的思緒像糾纏的水草,拖拽著疲憊的意識。身體深處昨夜刻印和今晨那場瘋狂“簽名”留下的雙重劇痛,混合著心臟沉重的負荷,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動破舊的風箱。活動室裡渾濁的空氣令人窒息。我撐著藤椅扶手,極其緩慢地站起身,鋁拐杖冰冷的觸感傳遞到掌心,昨夜那道歪斜的白痕在掌心下微微凸起,帶著一種無聲的提醒。
回到房間時,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正透過陽台的玻璃門,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橙紅色的光帶。空氣裡還殘留著若有若無的朱砂氣味,被晚風吹散了大半。劉姐已經將房間收拾過,繪圖板和小圓桌都恢複了整潔,隻有牆邊那根鋁拐杖,帶著它無法抹去的“戰場”,沉默地倚靠著。
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湧上。那場耗儘生命底力的宣泄,代價是沉重的。我幾乎是被那根冰冷的鋁管支撐著,才勉強挪到床邊,重重地倒了下去。床鋪柔軟的觸感包裹住僵硬酸痛的軀體,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麻痹的舒適,隨即是更深的、從骨髓裡滲出來的疲憊感。意識迅速沉入一片黑暗的泥沼,連夢都沒有力氣造訪。
不知睡了多久。是被窗外一陣異常嘹亮、帶著金屬質感的鳥鳴喚醒的。睜開眼,房間裡一片朦朧的灰白。天還沒亮透,晨霧像柔軟的紗幔,無聲地流淌在窗外的草坪和老榕樹之間,將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靜謐的、帶著濕意的朦朧裡。
身體依舊沉重,每一寸肌肉和骨骼都在無聲地抗議著昨日的透支。但意識卻異常清醒,像被冰涼的晨露洗過。沒有昨日那種滅頂的虛脫和惶恐,隻剩下一種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憊,以及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
目光習慣性地投向牆邊。鋁拐杖在朦朧的晨光裡,泛著一種冷硬的、金屬特有的灰白光澤。那道歪斜、毛糙的白痕,那道流暢的銀線,那片頑固的灰黑汙跡,在微弱的光線下,輪廓反而更加清晰。它們不再是刺眼的傷疤,更像一幅凝固在冰冷金屬上的、無聲的畫卷,記錄著混亂、修補、掙紮與……存在。
一種奇異的衝動,毫無預兆地升起。不是畫,不是刻,隻是想……靠近。想再次觸碰那段冰冷的金屬,觸碰那段被疼痛和意誌強行鑿開的曆史。
我撐著身體,極其緩慢地坐起。身體的酸痛如同蘇醒的獸群,在每一個關節裡咆哮。咬著牙,忍受著那無處不在的鈍痛,伸手,再次握住了那根冰涼的鋁拐杖。掌心下,那道凸起的白痕邊緣的毛糙感,清晰地傳遞過來。
這一次,不是為了支撐,也不是為了發泄。隻是握著。像握著一塊沉默的碑石。
身體在拐杖的支撐下,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挪地,重新回到了陽台的藤椅裡。晨霧尚未完全散去,帶著草木清香的濕潤氣息撲麵而來,沁入肺腑。窗外,草坪上凝結著細小的露珠,在微明的晨光裡閃爍著細碎的銀光。老榕樹的葉子紋絲不動,沉浸在破曉前最後的寧靜裡。樓下那棵石榴樹,枝葉間青澀的果子在薄霧中若隱若現,輪廓比昨日清晰了許多。
小圓桌上,那個褪色的餅乾盒,蓋子上磨損的牡丹圖案在晨光裡顯得格外柔和。我伸出手,不是去拿鉛筆,也不是去拿繪圖板。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拂過餅乾盒粗糙的紙板邊緣,拂過那磨損的邊角。然後,極其緩慢地,掀開了盒蓋。
厚厚一遝泛黃的銀行轉賬憑條,整整齊齊地疊放著。每一張上都清晰地打印著那個歪歪扭扭的“林建國”,和那個恒定的“500.00元”。它們安靜地躺在盒底,像一片片被時間壓平的、無聲的葉子。
指尖輕輕觸碰著最上麵那張憑條的邊緣,感受著紙張因反複摩挲而變得柔軟的毛糙感。沒有翻動,隻是停留。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歲月塵埃的暖意,透過指尖,極其微弱地傳遞上來。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靠近了陽台門口。是劉姐。她端著一杯溫熱的牛奶,腳步比平時更加輕柔。她看到我坐在晨光裡,手裡捧著那個打開的餅乾盒,眼神裡沒有絲毫意外,隻有一種了然的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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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伯,起這麼早?”她輕聲問,將牛奶輕輕放在小圓桌上,目光很自然地掃過我手中的盒子,“這盒子,看著就踏實。”
我點了點頭,喉嚨裡發出含混的回應:“嗯。”目光依舊停留在盒子裡那些泛黃的憑條上。
劉姐沒有立刻離開。她站在旁邊,也望著窗外漸漸明亮起來的天色和樓下那棵石榴樹,像是隨意地開口:“樓下那石榴,看著快熟了。今年結了不少,個頭也大。”她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樸素的喜悅,“熟透了肯定甜。到時候給您摘兩個嘗嘗?”
我沒有說話,隻是又點了點頭。視線從盒子裡的憑條移開,投向窗外。薄霧正在漸漸消散,石榴樹青澀的果子在越來越亮的晨光中,輪廓清晰,表皮透出一種蓄勢待發的、飽滿的深紅。仿佛隻需再吸收幾縷陽光,就能完成最後的蛻變。
一種極其微弱的、近乎喟歎的氣息,從胸腔深處緩緩吐出。身體的劇痛依舊存在,心臟的負荷依舊沉重。但在這破曉的寧靜裡,在這沉甸甸的餅乾盒旁,看著那棵即將成熟的紅石榴,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塵埃落定般的平靜感,如同這彌漫的晨霧,溫柔地、無聲地包裹了全身。
鋁拐杖靜靜地靠在藤椅旁,冰冷的金屬表麵,那道歪斜的白痕,在破曉的天光裡,沉默地映照著晨霧、露珠,和一個老人捧著舊餅乾盒的、疲憊而平靜的側影。那輪由冰冷金屬與滾燙血脈共同澆築的“鋁月亮”,其最核心、最溫暖的輝光,或許並非來自圖紙上的星空之眼,也非來自鎂光燈下的榮光,而是永遠沉澱、閃耀在這破曉的寧靜、泛黃的紙頁和一顆即將成熟的紅石榴所傳遞的、最平凡也最堅韌的生命脈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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