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獨放三)
簽約“康頤”養老院的手續辦得異常順利。經理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職業笑容,遞上那份印製精美的合同時,手指在“姐妹房”的條款上輕輕一點:“陳老師放心,等我們這邊匹配到合適的室友,一定第一時間通知您。包您滿意!”陳靜茹接過筆,筆尖在紙上落下自己名字時,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某種塵埃落定的歎息。小敏站在一旁,看著姨媽簽下名字,心裡那點懸而未決的擔憂,似乎也隨著這落筆聲,暫時被摁了下去。
生活似乎真的在翻開新的一頁。陳靜茹開始有條不紊地整理舊物,陽台上的多肉植物被一一分株、裝盆,預備著隨她一同遷往那個“新家”。老年大學國畫班的結業作品展在即,她投入了更多精力在創作上。那幅在深夜台燈下完成的、飽含孤憤與韌勁的墨枝圖,被她重新鋪開,審視良久後,又添了幾筆——在嶙峋枯槁的主乾旁,用極淡的赭石點染出幾朵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小而柔韌的苔花。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源頭竟是小敏那條無意間分享的朋友圈。
那晚,小敏看著姨媽在燈下專注作畫的側影,心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有對姨媽堅韌的敬佩,也有對那份孤獨的深切憐惜。她忍不住拿出手機,拍下了那個瞬間:昏黃燈光籠罩下,陳靜茹花白的鬢角,平靜專注的側臉,還有書桌上那幅墨色淋漓、筋骨嶙峋、卻又在斷枝處掙紮出幾點新綠與苔花的畫作。她沒有配太多文字,隻簡單地寫了一句:“吾家姨母,一花獨放,自有風骨。”
她本意隻是記錄一份觸動,分享一份敬佩。然而網絡的漩渦,其力量與方向,遠非她所能預料。
起初是親友間善意的點讚和幾句溫暖的評論:“陳老師真有才情!”“阿姨的氣度,讓人羨慕!”但很快,如同平靜湖麵投入石子,漣漪開始擴散、變形。不知何時起,這條朋友圈的截圖,被某個本地生活資訊號悄悄“搬運”了。
標題觸目驚心:《驚!本市退休女教師孤身對抗世俗,簽下養老院,畫作道儘晚年淒涼?》
配圖正是小敏拍攝的那張照片和陳靜茹那幅墨枝圖。文章內容極儘渲染之能事,將陳靜茹的選擇描繪成一種悲壯的、走投無路的孤獨抵抗,字裡行間充滿了廉價的同情和獵奇的窺探。評論區瞬間引爆:
“看著好心疼!沒有子女的老人晚年太慘了!”
“畫得真壓抑,感覺老太太心裡苦啊……”
“簽養老院?唉,沒辦法的辦法,有兒有女的誰願意去那種地方?”
“樓上彆天真了,現在養老院貴得要死,沒點積蓄還去不了!這老太太算條件好的‘孤老太’了!”
“孤老太”三個字再次出現,像冰冷的標簽被狠狠拍在屏幕上,後麵跟著一串或真或假的“唏噓”和“同情”。更有人開始“人肉”:
“聽說是個退休老師?哪所學校的?一輩子教書育人,老了落得這樣……”
“她外甥女看著挺孝順的,怎麼不接回家照顧?”
“外甥女能跟親兒女比?終究是外人!”
這些評論如同潮水般湧來,帶著自以為是的憐憫和冷酷的評判,瞬間將陳靜茹平靜的生活撕開一道巨大的、血淋淋的口子。小敏的手機被打爆了,親戚、朋友、甚至陳靜茹多年未聯係的老同事,都紛紛打來電話詢問,語氣裡充滿了小心翼翼的試探和掩藏不住的“關懷”。林阿姨更是直接衝上門,拍著大腿:“哎喲靜茹啊!這可怎麼好!出名了!外麵都在傳你……”
陳靜茹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沒有像小敏那樣憤怒地摔手機,也沒有失聲痛哭。她隻是坐在慣常的藤椅上,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杆標槍。她讓小敏把那些文章和評論一條條念給她聽。小敏的聲音因為憤怒和愧疚而顫抖,每念一條刻薄的評論,都像在自己心上割一刀。念到“孤老太”時,小敏哽咽得幾乎無法繼續。
陳靜茹卻異常平靜。她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鏡片後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深不見底,像結了冰的寒潭。當小敏念完最後一條,客廳陷入死寂。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在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孤寂的光影。
“刪了吧。”陳靜茹的聲音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把那條朋友圈刪掉。”
“姨!是他們亂寫!是他們……”小敏急紅了眼,淚水奪眶而出。
“刪掉。”陳靜茹重複道,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卻重若千鈞。她站起身,走到書桌前,目光落在攤開的那幅墨枝圖上。粗糙的枝乾,掙紮的新綠,微小的苔花。她伸出手指,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墨痕,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在觸摸自己靈魂上那些被強行撕開的傷口。良久,她拿起了手機。
小敏震驚地看著她。陳靜茹的手指在屏幕上緩慢而笨拙地滑動著,她的動作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遲滯,卻異常堅定。她找到了那個資訊號發布的文章鏈接,點開評論區。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一片冷白。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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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是畫,人是人。我的日子,是苦是甜,輪不到外人嚼舌。養老院是我選的,清淨自在。孤老太?嗬,我樂意。”
發送。
沒有任何解釋,沒有任何辯白,隻有一句斬釘截鐵的宣告,帶著淬了冰的硬氣,像一塊頑石,砰然砸進那潭喧囂渾濁的汙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