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血二)
第二章隔膜與微光
產房外的走廊,時間被無限拉長。慘白的燈光,消毒水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味,還有塑料椅冰涼的觸感,都和林晚記憶深處那個寒夜急診室外的場景詭異地重疊在一起,喚起一陣陣生理性的反胃和深入骨髓的冷意。她躺在裡麵,經曆著生命降臨必經的、撕心裂肺的陣痛。而門外,是另一場無聲的煎熬。
陳國棟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狹窄的走廊裡來回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產房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了生死的大門,雙手一會兒插進褲兜,一會兒又掏出來搓著,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油汙。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被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去。
趙秀芬則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塑料長椅上,背脊挺得筆直,雙手卻死死地摳著膝蓋,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她低垂著頭,花白的頭發淩亂地散在額前,遮住了大半張臉,隻有那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蒼白的嘴唇,泄露著內心的驚濤駭浪。每一次產房內隱約傳來的、林晚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都讓她瘦削的肩膀猛地一顫。她緊閉著眼睛,嘴唇無聲地、飛快地翕動著,像是在進行一場最虔誠也是最絕望的禱告。
漫長的等待煎熬著每一根神經。終於,一聲嘹亮而充滿生命力的啼哭,如同劃破厚重陰霾的利劍,驟然穿透了緊閉的產房門,清晰地傳到了走廊上!
陳國棟猛地刹住腳步,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哭聲擊中了心臟。他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的光彩,渾濁的眼睛裡湧出大顆大顆的淚水,順著深刻的溝壑滾落。“生了!生了!秀芬!你聽見沒?生了!”他聲音嘶啞地喊著,激動得語無倫次,幾乎要撲到產房門口去。
趙秀芬也像被電流擊中,倏地抬起頭!臉上所有的血色在刹那間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慘白。狂喜、悲痛、如釋重負、還有某種更深沉的、無法言說的東西在她眼中瘋狂地攪動、碰撞。她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快得不像一個剛剛經曆巨大情緒衝擊的老人。她幾步衝到產房門口,枯瘦的手掌“啪”地一聲重重拍在冰涼的門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的孫兒!”她嘶啞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尖銳地穿透了嬰兒的啼哭和林晚虛弱的呻吟,清晰地回蕩在走廊裡,每一個字都像用儘了她畢生的力氣和執念,“我的孫兒!誰也不能…誰也不能讓他管彆人叫爹!聽見沒有!他是我陳家的根!是我兒子…我兒子留的種啊!”
那一聲聲嘶力竭的“根”與“種”,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穿了剛剛勉強縫合的協議薄紙,也瞬間凍結了陳國棟臉上的狂喜。他愕然地看向妻子,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產房內,林晚似乎也聽到了這絕望的宣言,嬰兒的啼哭聲短暫地停頓了一下,隨即爆發出更加委屈和響亮的嚎哭,仿佛在替母親宣泄著無言的悲憤與心寒。冰冷的絕望感再次如潮水般湧來,將剛剛被新生啼哭驅散的一絲暖意徹底淹沒。林晚躺在產床上,筋疲力儘,汗水浸透了頭發,黏在蒼白的額角。她側過頭,看著護士懷中那個皺巴巴、紅彤彤、正閉眼奮力哭嚎的小生命,心口一陣劇烈的絞痛。門外那尖銳的誓言,像冰冷的枷鎖,提前銬在了這個初臨人世的嬰孩身上。
協議,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陽陽一周歲生日那天,小小的客廳被布置得簡單而熱鬨。牆上貼著大紅的“福”字和卡通動物氣球,餐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奶油蛋糕,插著一支孤零零的彩色蠟燭。空氣裡彌漫著甜膩的奶油香和燉肉的香氣,驅散了一些往日的陰霾。林晚抱著穿著嶄新紅棉襖的陽陽,小家夥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咿咿呀呀地流著口水。陳國棟和趙秀芬拘謹地坐在對麵的沙發上,兩人都換上了乾淨的衣服,陳國棟甚至還刮了胡子,但神情依舊帶著揮之不去的局促和小心翼翼。茶幾上,放著他們帶來的大包小包——嶄新的小衣服、玩具、還有一罐沉甸甸的、趙秀芬自己熬製的豬油。這罐豬油,在物資匱乏的當年,是表達心意的珍貴之物。
林晚心頭一暖,但趙秀芬在產房外那聲嘶力竭的宣言,如同一個無法驅散的冰冷烙印,始終橫亙在她心底。她下意識地將陽陽抱得更緊了些。客廳裡的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除了陽陽偶爾發出的咿呀聲,隻剩下牆上掛鐘單調的滴答聲。
“陽陽,看,這是爺爺奶奶。”林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輕輕晃了晃懷裡的孩子,指著對麵的老人。
陽陽眨巴著大眼睛,看看媽媽,又看看對麵那兩個神情緊張又帶著無限渴望的老人。他忽然咧開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了起來,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朝著趙秀芬的方向,身體一拱一拱地,嘴裡含糊地發出“抱…抱…”的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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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秀芬渾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電流擊中。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朝她張開手臂、笑得像個小太陽似的孩子,巨大的驚喜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防線。渾濁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眼眶,順著她深刻而憔悴的皺紋肆意流淌。她幾乎是踉蹌著從沙發上站起來,伸出顫抖的雙手,聲音哽咽得不成調:“哎…哎…奶奶抱…奶奶的乖孫孫…”
她小心翼翼地從林晚懷裡接過陽陽,動作僵硬卻無比輕柔,仿佛捧著一件稀世珍寶。當那溫軟的小身體帶著奶香實實在在地落入她懷中時,趙秀芬再也忍不住,將滿是淚水的臉深深埋進孩子柔軟的頸窩裡,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哭聲從喉嚨深處溢出。那是積壓了整整一年的喪子之痛、小心翼翼、以及此刻被這純真生命撫慰的百感交集。陳國棟也紅了眼圈,彆過臉去,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林晚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一幕,鼻子也陣陣發酸。心頭那塊冰冷的烙印,似乎被這溫熱的淚水悄然融化了一角。她默默地轉身走進廚房。灶台上,那條新鮮的鱸魚已經處理乾淨。她拿起刀,習慣性地刮去魚身兩側殘留的細小鱗片,動作有些遲緩。水流衝刷著魚身,也衝刷著她紛亂的思緒。陽陽在奶奶懷裡咯咯的笑聲,像一道微弱卻執著的光,艱難地穿透了籠罩已久的陰霾。她將魚平放在砧板上,提起刀,懸在魚頭後方。按照老家規矩,這第一刀該由最年長的長輩來落,寓意“有頭有尾”。她猶豫了一下,最終,刀鋒利落地切了下去,斬斷了魚頭與魚身的連接。她拿起那個滑膩的魚頭,轉身走出廚房。
客廳裡,趙秀芬抱著陽陽,臉上的淚痕未乾,但嘴角已不自覺地揚起。陳國棟正笨拙地拿著一個撥浪鼓逗弄孫子。
“叔,”林晚的聲音平靜,將那個還帶著水珠的魚頭輕輕放在陳國棟麵前的空碗裡,“魚頭給您。有頭有尾,福氣長留。”
陳國棟愣住了,看著碗裡那個象征“頭”的魚頭,又猛地抬頭看向林晚。這個沉默寡言、一直小心翼翼維持著協議距離的兒媳,此刻的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疏離和戒備,隻剩下一種經曆了風雨後的平靜,和一絲……和解的微光?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衝上陳國棟的心頭,堵住了他的喉嚨。他嘴唇哆嗦著,最終隻是重重地、近乎哽咽地“哎”了一聲,布滿老繭的手緊緊握住了那個還帶著水汽和涼意的魚頭。趙秀芬抱著陽陽,看著丈夫碗裡的魚頭,再看看林晚平靜的臉,淚水又一次無聲地滑落,但這一次,那淚水裡,終於有了一絲真切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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