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五)(279)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地仙(五)(279)(1 / 1)

地仙五):歸塵

三太公王增三的背,駝得幾乎要貼到地上,像一張被歲月拉滿又鬆了弦的弓。九十五歲的壽數,在這片土地上已是鳳毛麟角。他不再輕易出門卜地,那方黃銅羅盤靜靜躺在黑布包袱的最底層,蒙著一層薄薄的塵。大多數時候,他蜷在土屋門口那張磨得油亮的舊竹椅上,眯縫著眼,看日頭從東山爬到西山,看雲卷雲舒,看村裡新鋪的水泥路上,跑著越來越多的摩托車和小汽車。陽光好的時候,他會讓德伢子我)把他扶到村口老槐樹下,靠著那粗糙的樹乾,聽一群更年輕的老頭們談論著誰家孩子在外頭發了財,誰家又蓋了貼白瓷磚的洋樓。

王建軍那輛鋥亮的桑塔納,仿佛一個遙遠的、帶著塵土和銅臭味的夢,早已消散在村道上。隻是偶爾,會有風言風語從鎮上刮來。

“聽說了嗎?王建軍在市郊搞的那個大樓盤……爛尾了!”下棋的老張頭拍著大腿,聲音帶著點幸災樂禍,“銀行的錢還不上,工人堵著門要工錢,聽說他自個兒都躲起來了!嘖嘖,當初那架勢,開著四個軲轆,鼻孔朝天……”

“該!”另一個老頭吐了口煙圈,“三太公早說了,他那祖墳是‘困龍淺灘’,撐不起那麼大的富貴!偏不信邪,還要三太公給他作假證?呸!”

“就是就是!”眾人附和著,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槐樹根下那個安靜得如同石像的老人。

三太公閉著眼,像是睡著了。陽光透過濃密的槐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棗木拐杖的龍頭上,一動不動。隻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著時光仍在這具蒼老的軀殼裡緩慢流淌。對於王建軍的結局,他沒有任何反應,仿佛那隻是掠過耳邊的一陣無關緊要的風。

他的世界越來越小,最後隻剩下這間低矮的土屋和門口巴掌大的院壩。話也越來越少,有時一整天也說不上幾句。德伢子成了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端茶倒水,伺候起居。老人渾濁的眼睛常常長久地凝視著德伢子,目光像是要穿透皮相,看清他骨子裡的氣運。

一天傍晚,夕陽把西天染得一片血紅。三太公難得地精神好些,讓德伢子把他扶到院壩裡的小竹椅上坐著。他望著天邊那抹驚心動魄的紅,看了很久很久。晚風吹動他稀疏的白發。

“德伢子,”他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去,把包袱裡那個紅布包拿來。”

德伢子心頭一跳。那紅布包他見過,是三太公壓箱底的東西,從未打開過。他依言進屋,從炕頭那個磨得發亮的黑布包袱最底層,摸出一個用褪色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布包入手沉甸甸的。

拿到院壩裡,遞給三太公。老人枯瘦的手接過,微微有些抖。他一層一層,極其緩慢地解開紅布。最後露出的,竟是幾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顏色深淺不一的——碎銀子!有的邊緣還帶著明顯的熔鑄痕跡,有的布滿細密的蜂窩眼,一看就是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銀。

夕陽的餘暉灑在這些不起眼的碎銀子上,折射出溫潤內斂的微光。

“拿著。”三太公把紅布包往德伢子手裡一塞,動作乾脆得不像個垂暮老人。

“三太公,這……”德伢子捧著沉甸甸的銀子,不知所措。

“給你娶媳婦用的。”三太公渾濁的目光望著遠處漸漸沉入暮色的鳳凰嶺,聲音平淡無波,“我算過了,明年開春,你命裡有紅鸞星動。是個本分人家的姑娘,旺夫益子。這點老底子,夠你置辦彩禮,風風光光把人接進門。”他頓了頓,像是自言自語,“人呐,成家立業,才算紮下了根。根紮穩了,風……就吹不倒了。”

德伢子捧著那包沉甸甸、帶著老人體溫的碎銀子,喉頭哽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知道,三太公攢了一輩子的“潤金”,像水一樣流出去幫襯了無數人,最後留給他的,竟是這一包早已退出流通、在新時代裡幾乎沒了用處的老銀錠子。這哪裡是錢?這是老人用他最後的氣力,為他在這個飛速變幻的世道裡,壓下的一塊定根的石頭。

日子不緊不慢,滑進了臘月。天氣陡然變得奇寒,北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子,打在土屋的窗戶紙上,沙沙作響。三太公的身體像一盞熬乾了油的燈,迅速地衰敗下去。他終日昏睡,偶爾醒來,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的檁條,仿佛在數著上麵陳年的蛛網。喂進去的米湯,常常順著嘴角流出來。德伢子日夜守在炕邊,心一點點往下沉。

臘月二十三,小年。村裡響起了零星的鞭炮聲。傍晚時分,昏睡了一整天的三太公,忽然睜開了眼睛。那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撥開了重重迷霧的深潭,直直地看向守在炕邊的德伢子。

“德伢子……”他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

“三太公,我在!”德伢子趕緊湊近。

“扶我……起來。”三太公枯瘦的手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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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伢子和三太公的老妻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扶坐起來,在他身後墊上厚厚的被褥。三太公喘了幾口氣,目光緩緩掃過這間他住了一輩子的土屋,泥牆、土炕、熏黑的灶台……最後,落在德伢子臉上。

“包袱……底下……羅盤……”他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德伢子立刻明白了,趕緊從炕頭取出那個黑布包袱,解開,露出下麵那個沉甸甸、被摩挲得溫潤如玉的黃銅羅盤。他雙手捧著,遞到老人麵前。

三太公沒有接。他那雙渾濁了太久的老眼,此刻竟像被清水洗過,亮得驚人,專注地凝視著羅盤中央那枚穩穩指北的磁針。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沒有去碰羅盤,隻是懸在盤麵上方,指尖微微顫抖著,沿著無形的軌跡,緩緩地、一筆一劃地,在虛空中勾勒著。

德伢子屏住呼吸,他認出來了!那是“天星二十八宿分野圖”!三太公曾指著書頁上的這幅圖對他說:“星辰流轉,就是地上人命的流轉……”那本書,早已化作了批鬥會上的飛灰。而此刻,這幅繁複玄奧的星圖,竟清晰地映在老人那雙回光返照的眸子裡,並通過他顫抖的指尖,在虛空中重現!

老人的手指移動得越來越慢,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淺薄。他的目光漸漸從羅盤上移開,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屋頂,穿透了鉛灰色的寒冷冬夜,投向那凡人無法窺見的、浩瀚無垠的星穹深處。他乾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與冥冥中的星辰對話,又像是在默念著無人能懂的古老咒訣。

終於,他懸在空中的手指,在虛空中點下最後一“筆”,完成了那幅無形的星圖。指尖驟然垂下,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他眼中的星光如同燃儘的燭火,倏然熄滅,重新變得渾濁、空洞。

他長長地、無聲地呼出最後一口氣,如同秋葉離枝般輕微。頭顱緩緩地、極其自然地垂向一側,枕在德伢子及時托住的手臂上。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弧度,像是釋然,又像是終於回歸了某種永恒的寧靜。

土屋裡一片死寂。隻有窗外北風卷著雪粒,撲打著窗紙,發出單調而永恒的沙沙聲。

德伢子感覺托著老人的手臂驟然一沉,那輕飄飄的重量,卻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瞬間喘不過氣。淚水毫無預兆地湧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他張了張嘴,想喊一聲“三太公”,喉嚨裡卻像塞滿了滾燙的沙子,發不出任何聲音。

三太公的老妻默默地坐在炕沿另一邊,枯槁的手輕輕撫摸著老伴兒冰涼的手背,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滴落在打滿補丁的舊棉褲上。她沒有嚎啕,隻是肩膀無聲地聳動著,像一株在寒風中凋零的老樹。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傳遍了沉寂的村莊。沒有哀樂,沒有喧囂,隻有一種沉重的靜默在冬夜裡彌漫。最先趕來的是當年在牛棚外塞過紅薯、磕過響頭的王老六,他如今也已是須發皆白。他默默地站在土屋門口,對著裡麵深深鞠了三個躬,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接著是當年被三太公算出災劫躲過一劫的劉二狗,他瘸著腿,由兒子攙扶著趕來,在門外就撲通跪下,重重地磕頭。再後來,是村小學的校長,帶著幾個曾經受過三太公資助學費、如今已在城裡工作的學生代表,他們肅立在寒風中,神色哀戚。

土屋太小,容不下太多人。越來越多的人默默地聚集在院壩外,在刺骨的寒風和飄飛的細雪中肅立著。有被三太公卜過地的後人,有請他算過命、看過相的鄉鄰,甚至還有當年批鬥會上喊過口號、後來又在深夜悄悄請他算過丟失物件的人。他們彼此無言,隻是沉默地站著,像一片在寒風中守護著什麼的黑色樹林。點點昏黃的燈火從各家窗戶透出,映照著雪地上沉默的人影,也映照著土屋裡那盞為亡靈引路的、搖曳不定的長明燈。

沒有誰組織,沒有誰號令。一種源自土地深處的、無聲的默契,將這些曾受益於他、敬畏於他、甚至傷害過他的人,在這一刻,凝聚在這間低矮的土屋周圍。寒風嗚咽,細雪無聲。三太公王增三,這位曆經近百年滄桑、看透世情冷暖、紮根於這片土地深處的最後一位“地仙”,在鳳凰嶺的注視下,在眾多沉默鄉鄰無聲的守候中,走完了他漫長而充滿傳奇的一生。他最終躺進了自己親手勘定的鳳凰嶺吉穴,如同星辰歸於夜空,落葉歸於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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