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明信片五)
時光在愧疚、沉默和一種刻意維持的距離中流過。陳宇升入高三,學業壓力陡增。他選擇了文科,語文成了繞不開的大山,作文依舊是最大的軟肋。某個深秋的周末,他對著書桌上一張幾乎空白的作文稿紙,眉頭緊鎖,煩躁地將筆扔開。
“怎麼了?”我端著一杯熱牛奶進來。
“議論文……煩透了,沒想法。”他抓了抓頭發,聲音悶悶的。
我放下牛奶,目光掃過書桌一角,那裡靜靜躺著一本嶄新的《初中作文升格突破》——李瓊喜那本曾經風靡一時的專著。是我鬼使神差買回來的,一直沒敢給陳宇。
“要不……”我遲疑著,拿起那本書,像捧著一塊燙手的炭,“看看這個?也許……有點啟發?”
陳宇瞥了一眼封麵,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沒有拒絕,也沒有接過去。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聲音在寂靜的午後顯得格外突兀。
我有些疑惑地去開門。門外站著的,竟然是李瓊喜。
三年時光在他身上沉澱得更加深刻。背似乎更佝僂了一些,拄著的手杖也更顯必要,灰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但臉色依舊是那種大病初愈後的蒼白與憔悴。厚重的黑框眼鏡換了一副,鏡片後的眼神,不再是我在家長會上看到的空茫死寂,而是一種沉澱下來的、帶著巨大疲憊和某種近乎卑微的懇求的平靜。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呢子外套,手裡拎著一個看起來沉甸甸的舊式公文包。
“陳……華義。”他開口,聲音沙啞乾澀,如同鏽蝕的門軸轉動,“打擾了。”他的目光越過我,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探尋,望向屋內陳宇書桌的方向。
“李老師?”我愣住了,下意識地側身讓他進來。
陳宇也聞聲從房間走了出來,看到李瓊喜,身體明顯僵了一下,眼神裡充滿了戒備和疏離。
李瓊喜沒有走進客廳,隻是站在玄關處,顯得有些局促。他放下公文包,費力地彎下腰,拉開拉鏈。裡麵塞滿了東西。他先是拿出一個用報紙仔細包裹的長條狀物品,拆開——竟是一根深褐色、光滑油潤的舊木擀麵杖!與我當年打他那根幾乎一模一樣!隻是這根顯然被摩挲了無數遍,帶著溫潤的包漿。
我的呼吸瞬間窒住,臉頰火燒火燎。
李瓊喜沒有看我,隻是雙手捧著那根擀麵杖,如同捧著一件聖物,又像捧著自己沉重的罪證,緩慢而艱難地遞向我:“這個……還給你。”他的聲音低沉而艱澀,“那天晚上……謝謝你。那一棍子……打得好。打醒了一個……活死人。”他枯槁的手指緊緊握著擀麵杖,指節泛白,仿佛在汲取某種支撐的力量。
然後,他不再看我,轉向陳宇。眼神裡那份卑微的懇求更加清晰。他費力地從公文包裡掏出厚厚幾大本裝訂整齊的冊子,紙張邊緣都磨得起毛了。
“陳宇,”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顫抖,“這是我……這些年整理的,針對高考議論文的……全部資料。不是市麵上那些套路模板。”他喘息了一下,似乎在積聚力氣,“是我重新梳理的……從審題破題、觀點提煉、論據篩選、結構搭建到語言錘煉……每一步的思考路徑和實戰技巧。裡麵……有很多我當年教尖子生的……壓箱底的東西,也有……我自己這些年……重新琢磨的心得。”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我知道……我沒資格再教你。這些東西……你願意看,就翻翻。不願意……就當廢紙扔了。”他艱難地彎下腰,將那幾本沉甸甸的冊子,輕輕放在玄關冰冷的地磚上。動作遲緩而鄭重,仿佛放下的是他殘存的、唯一還能稱之為價值的東西。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拄著手杖,微微喘息著。他沒有再看我們任何一個人,隻是低垂著頭,仿佛在等待最終的審判。空氣凝固了,隻有牆上掛鐘的秒針在“哢噠、哢噠”地走動,聲音異常清晰。
陳宇的目光,從地上那根油亮的擀麵杖,移到那幾本厚厚的、凝聚著一個破碎靈魂最後心血的冊子上,最後,落回到李瓊喜那佝僂得幾乎要折斷的背上。少年緊抿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眼中那層堅冰般的戒備,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彎下腰,伸出手,不是去拿那些資料,而是穩穩地扶住了李瓊喜因為脫力而微微顫抖的手臂。那動作並不溫柔,甚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生硬,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力量。
“李老師,”陳宇的聲音有些發緊,但異常清晰,“外麵風大。進屋坐吧。我……正好有篇作文卡住了。”他頓了頓,補充道,“關於……‘疤痕’的議論文。”
李瓊喜的身體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瞬間湧起巨大的水霧,那水霧迅速彌漫開來,模糊了厚重的鏡片。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哽咽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用力地、更用力地反手抓住陳宇扶著他的手臂,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的浮木。那隻枯槁的手背上,青筋虯結,因用力而劇烈顫抖著。
窗外,深秋的風卷起枯黃的梧桐葉,拍打著玻璃。天氣預報說,一場晚來的秋雨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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