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水(三)(320)_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_线上阅读小说网 

衝水(三)(320)(1 / 1)

衝水三)

冰箱門關上的沉悶聲響,隔絕了那幾根凍得硬邦邦、裹著礙眼白霜的香蕉。指尖殘留的冷意如同細小的冰針,沿著手臂的經絡悄然向上蔓延,試圖重新凍結那些被孫子稚嫩笑臉短暫焐暖的角落。客廳裡,陽台藤椅上公公沉默的側影,和他落在李嘯烏黑發頂上那緩慢而笨拙的輕撫,形成一幅無聲的靜默畫。城市的流光溢彩在窗外無聲奔湧,映照著這方寸之地的冷暖交織。

日子似乎被那晚孫子充滿活力的“嘩啦啦”衝水聲撬開了一道縫隙,艱難地繼續向前滾動。那令人皺眉的氣味出現的次數明顯少了,即使偶爾飄散出來,公公的反應也快了許多,水聲總能在李嘯捏起鼻子準備“召喚大怪獸”之前就及時響起。家裡的空氣不再像之前那般滯重得令人窒息,但一種微妙的小心翼翼依然懸浮著,如同薄冰,經不起一絲多餘的重量。我照例熬湯,切水果,公公照例坐在他的藤椅上,隻是他渾濁的眼睛偶爾會追隨著在客廳裡跑來跑去的李嘯,那目光裡沉澱著一種複雜難辨的、唯有看著心頭肉時才有的專注。

矛盾並未消失,隻是暫時沉潛。公公依舊極少主動與我說話,偶爾的交流也僅限於最簡短的“嗯”、“好”。那句“在兒子家”像一根無形的刺,深深紮在我心底,每一次看到他沉默的背影,那刺就隱隱作痛。他對李偉說話時,聲調會自然拔高,語氣也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昵,那是血脈相連的底氣。而對我,那份客氣裡總帶著一層疏離的薄膜。

僵持在一個普通的午後被意外打破。李嘯午睡醒來,揉著眼睛跑到廚房,小臉皺成一團:“媽媽,我餓。”冰箱冷藏室裡空空蕩蕩,連常備的軟蛋糕也沒了蹤影。我蹲下身,帶著歉意:“嘯嘯乖,蛋糕吃完了,媽媽馬上去買,你先吃點香蕉好不好?”我拉開冷藏室抽屜,拿出那幾根特意留著的、已經熟透變得格外綿軟的香蕉,剝開一根遞給他。

李嘯啃著香蕉,大眼睛卻滴溜溜轉著,顯然不太滿足。這時,一直沉默坐在陽台的公公忽然站起身,動作顯得有些急。他徑直走向玄關,抓起他的舊布帽子扣在頭上,含糊地丟下一句:“我……我出去一下。”沒等我們回應,門已經在他身後關上。

我和李偉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公公來長沙後極少獨自出門,這城市對他而言陌生而龐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鍋裡的湯咕嘟作響,我的心思卻全在門外。大約半個多小時後,門外傳來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有些遲疑和費力。門開了,公公站在門口,微微喘著氣,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他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印著附近連鎖糕點店標誌的塑料袋。他避開我的目光,徑直走到李嘯麵前,把袋子往孫子懷裡一塞,聲音帶著點完成任務般的急促和不易察覺的討好:“嘯嘯,給……軟和的。”

李嘯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打開袋子。裡麵是幾塊精致的、裹著厚厚奶油的蛋糕卷。公公看著孫子開心的笑臉,布滿皺紋的臉上也舒展開來,甚至帶上了一點小小的得意。然而,當李嘯拿起一塊蛋糕卷咬下去時,他小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爺爺,這個……硬硬的。”他指的是裡麵作為夾心的、烤得酥脆的薄片。

公公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湊近些,渾濁的眼睛努力分辨著袋子上的字,又看看孫子手裡咬開的蛋糕,嘴唇囁嚅了幾下,最終隻是茫然地“哦”了一聲。他顯然沒弄明白包裝上“酥脆夾心”的含義,隻記住了“軟和”兩個字,就急匆匆買回來了。一絲清晰的尷尬和挫敗感迅速爬上了他蒼老的臉龐。

我默默走過去,從袋子裡拿出一塊蛋糕卷,輕輕掰開,將那層酥脆的夾心薄片仔細地剔除掉,隻留下裡麵真正鬆軟的蛋糕胚和奶油,遞給李嘯:“好了,現在軟了,吃吧。”李嘯立刻又開心起來。

公公看著我剔除夾心的動作,又看看孫子滿足的吃相,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沉默地轉過身,拖著步子慢慢走回陽台,重新坐進他那張藤椅裡。他的背脊似乎比剛才出去前更佝僂了幾分,像一張被無形重量壓彎的弓。那袋被嫌棄的“硬蛋糕”靜靜地躺在茶幾上,像一個無聲的證明,證明著衰老帶來的力不從心與溝通的艱難天塹。

晚飯後,廚房裡隻剩下水流衝刷碗碟的聲音。李偉在幫我擦乾碗筷,客廳裡傳來李嘯纏著爺爺講故事的稚嫩聲音。我背對著客廳,低聲對李偉說:“下午……爸出去給嘯嘯買蛋糕了,就是買錯了,裡麵有硬的夾心。”我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混雜著對那冒失出門的擔憂,對他買錯的無奈,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

“啊?”李偉顯然很意外,停下手裡的動作,“他一個人去的?那家店還有點距離……”

“嗯。”我應了一聲,將洗好的湯碗遞給他,水流聲掩蓋了我聲音裡細微的波動,“嘯嘯說硬,我就把硬的挑出來了。爸他……好像有點難受。”我頓了一下,補充道,“那蛋糕,其實挺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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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我眼角的餘光瞥見客廳通往陽台的玻璃門邊,一個影子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公公不知何時離開了李嘯身邊,正背對著我們站在門邊,麵朝著陽台外沉沉的夜色。他站立的姿勢有些僵硬,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單薄而佝僂的輪廓,那背影裡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他聽到了。他聽到了我說他“有點難受”,聽到了我說那蛋糕“挺貴的”。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滯,水流聲、李嘯的童音,都變得遙遠模糊。我清晰地看到,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下,肩膀極其細微地、難以抑製地顫抖了一下。那顫抖如此微弱,卻又如此沉重,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的悲鳴。他沒有回頭,隻是那樣站著,一動不動,麵對著窗外無邊的黑夜和璀璨卻冰冷的萬家燈火。

一股強烈的、混雜著愧疚和無措的情緒猛地攫住了我。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李偉也察覺到了異常,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隨即也沉默下來,臉上寫滿了複雜的憂慮。

那個夜晚,家裡的空氣仿佛被抽走了大半,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凝滯。公公早早地就回了給他臨時安置的小房間,門輕輕關上,隔絕了所有聲響。李嘯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變得格外安靜。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比平時稍早,準備熬一鍋公公喜歡的紅豆小米粥。當我走到客廳,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公公常坐的藤椅時,卻意外地發現上麵空無一人。一絲不安悄然爬上心頭。我下意識地走向他的小房間,門虛掩著。透過門縫,我看到公公已經穿戴整齊,正背對著門口,低頭費力地整理著一個陳舊的、印著模糊花紋的旅行袋——那是他來時帶的唯一行李。他的動作緩慢而堅決,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那背影,比昨夜在門邊僵立時更加蕭索,像一棵被風霜徹底剝蝕的老樹。

他要走。這個念頭像冰冷的鐵錘砸在我心上。所有熬過的湯,切過的水果,小心翼翼的遷就,還有昨夜那無聲顫抖的背影,瞬間都湧了上來,堵在胸口,悶得發慌。是因為那句“挺貴的”嗎?是因為被孫子嫌棄買錯了蛋糕的難堪?還是這一個月來,他始終感覺自己是那個寄人籬下、動輒得咎的“外人”?

我僵立在門外,手腳冰涼,喉嚨發緊,竟不知該進還是該退。就在這時,身後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李嘯揉著眼睛,抱著他的小熊玩偶,睡眼惺忪地出現在我腿邊。

“媽媽?”他含糊地叫了一聲,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向房間裡麵。他看到了爺爺在收拾行李,小嘴立刻扁了起來,帶著哭腔大聲喊道:“爺爺!你要去哪裡?”這清脆而充滿委屈的童音,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打破了清晨的寂靜,也驚動了房間裡的人。

公公整理袋子的手猛地頓住。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晨光透過窗戶,落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布滿了通紅的血絲,眼下是深重的青影,顯然一夜未眠。他看向門口的李嘯,眼神裡有濃得化不開的不舍和痛苦,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不出聲音。當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臉上時,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窘迫,有難堪,有去意已決的疲憊,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孩子般的委屈和求助?他張了張嘴,喉嚨裡發出乾澀的嗬嗬聲,最終卻隻是極其艱難地、帶著濃重鄉音地擠出了幾個破碎的字:“我……回……回去……不礙事了……”

就在他吐出這幾個字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一滴渾濁的淚,毫無征兆地從他那布滿紅血絲的眼角滾落,迅速滑過他枯槁的臉頰,留下了一道清晰而刺目的濕痕。那滴淚仿佛有千鈞之力,瞬間擊潰了我心中所有築起的堤防。那不僅僅是一個固執老人的眼淚,那是一個被衰老、病痛、耳聾和無法融入的孤獨逼到角落的靈魂,最後的狼狽和無聲的控訴。所有的委屈、計較、被誤解的寒心,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

“爸!”我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急促和沙啞。我一步跨進房間,幾乎是小跑著來到他麵前,完全無視了那個敞開的旅行袋。我的目光急切地掃過他憔悴不堪的臉,落在他那雙布滿老繭、此刻正無措地攥著旅行袋提手的大手上。幾乎是出於本能,我伸出手,不是去奪那個袋子,而是有些笨拙地、卻異常堅定地,覆蓋在了他那冰冷而粗糙的手背上。

他的手猛地一顫,像是被燙到,下意識地想抽回,卻被我用力按住。我的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膚下凸起的骨節和嶙峋的筋脈,冰冷而僵硬。

“爸,”我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地擠出來,“這裡……這裡就是你家啊!”我說得異常用力,仿佛要用聲音的重量壓垮那橫亙在我們之間無形的壁壘,“李偉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和嘯嘯,我們都在這裡,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您……您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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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公公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那裡麵翻湧著難以置信的驚濤駭浪,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熄滅的光,在絕望的灰燼裡掙紮著想要複燃。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睜得極大,嘴唇哆嗦得更厲害了,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隻化作喉間壓抑的哽咽。那滴未乾的淚痕還掛在他臉上,此刻又有新的水光在他眼眶裡劇烈地積聚、打轉,最終不堪重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他胸前洗得發白的舊衣襟上,迅速洇開深色的濕痕。他整個人都在無法抑製地顫抖,像一個在寒風中即將散架的破舊風箱。

“爺爺不哭!”李嘯不知何時也跑了進來,小小的身體緊緊抱住了公公的一條腿,仰著小臉,大眼睛裡也蓄滿了淚水,“爺爺不走!嘯嘯要爺爺!爺爺在家!”他一邊喊,一邊用力搖晃著爺爺的腿,仿佛這樣就能把爺爺牢牢釘在家裡。

公公終於再也支撐不住,佝僂的腰背彎得更深,抬起那隻沒被我按住的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輕輕落在了李嘯小小的、溫熱的頭頂上。他粗糙的手指穿過孫子柔軟的發絲,動作輕得如同觸碰易碎的珍寶。然後,他的目光緩緩抬起,越過孫子的頭頂,再次落在我臉上。這一次,那目光裡翻湧的痛苦和絕望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被巨大的、未曾預料的暖流衝擊後產生的茫然和脆弱。

他那隻被我緊緊按住的手,不再試圖掙脫。冰冷僵硬的指節,在我的掌心下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微小的動作,像是在無邊凍土下艱難探頭的第一株嫩芽,帶著一種微弱卻真實的暖意,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開始回溫。他依舊沒有說話,隻是任由淚水無聲地流淌,喉嚨裡壓抑著沉悶的嗚咽。那緊攥著旅行袋提手的力道,終於,一絲一絲地,鬆開了。敞開的袋口,像一張無聲歎息的嘴,裡麵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安靜地躺在晨光微熹裡。

廚房裡,紅豆小米粥在鍋裡發出溫柔而綿密的“咕嘟”聲,清甜的米香混合著紅豆的醇厚氣息,絲絲縷縷地彌漫開來,悄然浸潤了房間裡每一寸凝滯的空氣,溫柔地包裹著這無聲的、淚雨滂沱的和解。

幾天後的一個傍晚,夕陽的金輝斜斜地灑進客廳。公公依舊坐在陽台的藤椅上,手裡捧著我剛切好的、溫軟適口的蘋果塊。李嘯趴在他腿邊的地板上,正專注地用彩色蠟筆塗抹著畫本。家裡很安靜,隻有蠟筆劃過紙麵的沙沙聲。

忽然,公公像是想起了什麼,放下手中的小叉子,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自然,又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急促,慢慢站起身。他沒有看任何人,隻是低著頭,徑直走向了衛生間。那扇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

幾秒鐘後,裡麵沒有傳出任何令人皺眉的氣味前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清晰、流暢、甚至帶著某種刻意為之的鄭重其事的水流聲。

嘩啦啦——嘩啦啦——

那聲音持續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水流衝擊著瓷壁,在狹小的空間裡激蕩回響,顯得格外響亮和徹底。它不再是提醒後的補救,而是一種自覺的宣告,一種笨拙卻鄭重的融入。

水流聲停歇。門開了,公公走了出來。他依舊沒有看客廳的方向,隻是默默走回他的藤椅,重新坐下,拿起小叉子,叉起一塊蘋果,送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著。夕陽的金光落在他花白的鬢角上,臉上的皺紋在光影裡顯得柔和了許多。

我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一本書,目光卻久久停留在陽台的方向。李偉從書房走出來,正好對上我的視線。他什麼也沒問,隻是走到我身邊坐下,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我放在膝蓋上的手。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

客廳裡很安靜。李嘯的畫筆還在沙沙作響。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點亮,彙成一條無聲流淌的光之河。廚房裡,晚飯的香氣已經開始無聲地醞釀。

那嘩啦啦的水流聲似乎還在耳邊隱隱回蕩,帶著一種衝刷掉淤泥、疏通開淤塞的暢快,緩慢而堅定地流進這沉滯許久的日常裡。它衝走的或許遠不止是生理的氣味,更是那些橫亙在心與心之間、因誤解和孤獨而板結的塊壘。我知道,衰老帶來的不便、溝通的障礙、不同習慣的摩擦,並不會就此消失,它們仍會是生活中細碎的砂礫。但此刻,聽著那徹底而自覺的水流聲,感受著手心傳來的溫度,看著祖孫倆在夕陽餘暉中寧靜的剪影,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如同那溫熱的紅豆粥,暖融融地熨帖著心底最深處的褶皺。這日子依舊是沉重的,卻不再冰冷得令人窒息。那水流衝開的,是一條得以喘息、得以緩慢前行的縫隙。在這縫隙裡,光,終於艱難地透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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