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聲聲八)
菲菲那聲清脆的“爸爸再見!我等你哦!”,像一簇短暫的火苗,在死寂冰冷的出租屋裡亮了一下,旋即被更濃重的黑暗吞沒。手機掉在水泥地上,屏幕碎裂的紋路如同蛛網,映著頂棚昏黃燈泡慘淡的光。
電話掛斷了,可那充滿鮮活期待的聲音,卻如同實質的幽靈,在狹小的空間裡久久盤旋。每一個字,都像一根燒紅的針,反複刺紮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買新衣服……過年……等我和媽媽還有妹妹……這些平凡家庭唾手可得的溫暖詞彙,此刻卻成了最殘忍的諷刺。
床上的玥玥,尖叫似乎被這通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電話短暫打斷,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如同小獸瀕死般的嗚咽和抽泣。她依舊蜷縮在牆角,雙手死死捂著耳朵,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那雙曾經清澈的大眼睛死死盯著虛空中的某一點,瞳孔渙散,裡麵翻湧著無邊無際的恐懼風暴。她不再喊“壞人”,但那深植骨髓的驚懼,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寫在臉上。
牆角,雷春燕匍匐在地的卑微懺悔,也因這通電話而停滯了一瞬。菲菲的聲音,像一道強光,瞬間照亮了她深陷的泥潭,讓她看清了自己親手摧毀的一切有多麼珍貴。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嘯般再次將她淹沒。她不再磕頭,隻是把臉更深地埋進冰冷肮臟的水泥地,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從喉嚨深處擠壓出來,帶著一種徹底被碾碎後的絕望死寂。
出租屋裡隻剩下玥玥壓抑的抽泣和雷春燕無聲的悲鳴。窗外,鉛灰色的天光透過蒙塵的玻璃,吝嗇地灑進來,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襯得屋內更加陰冷灰敗。空氣凝滯得如同膠水,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沉重。那筆冰冷到令人齒寒的賠償款,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幽靈,懸浮在每個人的頭頂。嚴振邦的陰影,如同窗外越來越濃重的烏雲,沉沉地壓在心頭。而菲菲那充滿希望的聲音,更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鈍刀,時刻提醒著我,另一個無辜的孩子,正被蒙在鼓裡,等待著永遠不會到來的團圓。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壓抑的悲鳴中緩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小時,玥玥斷斷續續的抽泣漸漸微弱下去,最終變成了極其細微的、幾乎聽不到的呼吸聲。她似乎耗儘了所有力氣,身體依舊保持著那個蜷縮防禦的姿態,眼睛半睜著,空洞地望著前方,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氣的、布滿裂紋的瓷娃娃。
牆角,雷春燕那無聲的悲鳴也漸漸停歇。她像一灘徹底融化的蠟,軟軟地癱在冰冷的地上,一動不動。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還在頑強地、卑微地延續。她閉著眼,臉上是淚水和汙垢混合的肮臟痕跡,一片死灰。
一種更深的、令人心頭發毛的死寂,徹底籠罩了這間頂樓小屋。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疲憊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搖搖欲墜的理智堤壩。下一步?怎麼辦?守著這兩個被徹底摧毀的靈魂?等嚴振邦找上門來?還是……逃?又能逃到哪裡去?菲菲怎麼辦?謊言能維持多久?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幾乎要將人逼瘋的邊緣——
“咕咕——咕——咕——”
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杜鵑啼鳴,如同淬了冰的利箭,毫無預兆地、狠狠地穿透了這凝固的空氣!那聲音尖銳、短促,帶著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執拗,近得仿佛就在我們頭頂的屋簷下!甚至能想象到它被寒風凍僵的羽毛在瑟瑟發抖!
這聲啼鳴,像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
床上那尊仿佛凝固的“瓷娃娃”——玥玥,身體猛地一震!那雙半睜著的、空洞失焦的眼睛,瞳孔在瞬間急劇收縮!渙散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拉扯,猛地凝聚!她的視線,帶著一種極其突兀的、強烈的穿透力,第一次有了明確的焦點——死死地、死死地釘在了地上那個癱軟如泥、緊閉雙眼、臉上糊滿淚汙的女人身上!
雷春燕!
小小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乾裂的唇皮被撕裂,滲出一絲鮮紅。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艱難的氣音。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在掙紮!
“媽……媽……”一個極其微弱、氣若遊絲、如同蚊蚋般的聲音,帶著一種撕裂般的痛苦和……一種無法形容的、深埋在最底層的、被恐懼層層包裹的……委屈?從她顫抖的唇間艱難地、斷斷續續地擠了出來。
不是爸爸。是媽媽。
這個稱呼,不是依賴,不是呼喚。更像是在確認一個夢魘的源頭,一種被刻在靈魂最深處的、與巨大痛苦緊密相連的烙印!是那些在“愛心之家”無數個冰冷黑暗的夜晚,被推搡、被責罵、被罰跪、吃著餿臭豬食時,在心底無聲呐喊過千萬遍的稱呼!此刻,在這聲杜鵑泣血的啼鳴刺激下,如同火山爆發般衝破了恐懼的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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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雷春燕,如同被這微弱卻清晰無比的聲音施加了最殘酷的電刑!她癱軟的身體猛地一僵!緊閉的雙眼倏然睜開!那雙布滿血絲、渾濁不堪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和更深的、足以將她徹底淩遲的痛苦光芒!她掙紮著,用儘全身殘存的一絲力氣,極其艱難地抬起頭,目光顫抖地、帶著一種卑微到塵埃裡的、近乎貪婪的渴求,望向床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四目相對。
玥玥的眼神裡,是痛苦,是恐懼,是委屈,是控訴,是那聲“媽媽”背後承載的所有不堪回首的噩夢!而雷春燕的眼中,是狂喜女兒終於認出她了?),是滅頂的悔恨,是卑微的乞求,是恨不得立刻死去以贖罪的絕望!
“玥玥……我的玥玥……”雷春燕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泣血的嘶啞,伸出一隻顫抖的、沾滿泥汙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無儘的卑微和祈求,一點點,一點點,試圖靠近床沿。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床沿的那一刻——
“不……要……!”玥玥猛地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卻充滿了極致驚恐的尖叫!身體如同被毒蛇咬到,猛地向後縮去!那雙剛剛凝聚起痛苦和委屈的眼睛,瞬間被更深的、純粹的恐懼重新填滿!她死死地盯著那隻伸向自己的、屬於母親的手,仿佛那不是手,而是來自地獄的鉤爪!
雷春燕的動作,連同她眼中那剛剛燃起的、卑微的希望之火,瞬間僵住!那隻伸出的手,就那樣懸停在冰冷的空氣裡,顫抖著,最終無力地、絕望地垂落下來。她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比死更深的灰燼。巨大的痛苦讓她整個身體都佝僂起來,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瀕死般的哽咽,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聲“媽媽”,如同曇花一現,短暫地撕開了玥玥恐懼的冰層,露出底下洶湧的痛苦和委屈,卻又在瞬間被更洶湧的恐懼巨浪重新凍結、覆蓋。它沒有帶來和解的曙光,反而將這間頂樓小屋的絕望和痛苦,推向了更深的、更無解的深淵。
窗外的杜鵑,在發出那聲淒厲的啼鳴後,似乎也耗儘了所有力氣,陷入了沉寂。
屋內的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血肉模糊的痛楚。隻有三個人或粗重、或微弱、或急促的呼吸聲,在這絕望的空間裡交織、碰撞,如同為這破碎的一切,奏響著無聲的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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