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四)
公公的房門,在那通電話之後,徹底關上了。不是物理意義上的緊閉,而是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隔絕。他依舊按時出來吃飯,腳步卻比以往更加滯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無形的泥沼裡。飯桌上,他幾乎不再開口,眼窩深陷,渾濁的目光總是失焦地盯著碗裡的米飯,或者牆壁上某處不存在的斑點。夾菜的動作也變得遲緩,筷子尖在盤子上方猶豫地徘徊,最終隻夾起一點,送入口中,機械地咀嚼,食不知味。偶爾壯壯因為石膏腿不舒服而哼唧兩聲,公公握著筷子的手會猛地一抖,目光倉皇地掃過去,又觸電般縮回,那份深重的愧疚和無措,沉甸甸地壓彎了他本就佝僂的脊背。家裡的空氣,被這巨大的、無聲的壓力壓縮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滯澀的沉重感,連壯壯似乎都變得比平時安靜。
張海也陷入一種焦躁的沉默。他下班回來,常常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播著熱鬨的節目,他的目光卻空茫地穿透屏幕,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膝蓋。眉頭鎖著,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好幾次,我夜裡醒來,身邊的位置是空的。客廳裡彌漫著嗆人的煙味,黑暗中,一點猩紅的火光在陽台的位置明明滅滅。他站在冰冷的夜色裡,望著樓下零星的路燈,背影被黑暗勾勒得格外單薄和疲憊。那三十萬,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我們每個人心上,無人能眠。
我的生活則被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半。白天,我像上了發條的陀螺,穿梭在不同的小區、不同的樓層之間。手中的抹布和拖把,是唯一能抓住的、實實在在的東西。汗水和腰背的酸痛是真實的,指尖被洗滌劑泡得發白發皺、又被粗糙表麵磨出薄繭的觸感是真實的,雇主挑剔的目光和偶爾一聲“這裡沒擦乾淨”的冷硬話語也是真實的。在充斥著消毒水和灰塵的空氣裡,我埋頭擦拭著彆人家的窗明幾淨,心裡卻一遍遍翻騰著自己家那本算不清的賬。一百五,兩百,有時運氣好點能接個三小時的活,兩百五。這些皺巴巴、帶著汗味和清潔劑氣息的紙幣,被我仔細地收在一個舊餅乾盒裡。每一次往裡麵添一張,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的、屬於我自己的“重量”時,心底那因羞恥和無力而塌陷的角落,似乎就被填實了一點點。這錢微薄得可笑,在三十萬的巨壑麵前,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但它是我挺直脊梁的底氣,是風暴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這天下午,我結束了一個三小時的保潔,雇主是個挑剔的中年女人,離開時還抱怨玻璃上有水痕。我拖著沉重的雙腿和工具包走出電梯,冬日的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汗濕的額頭上,凍得人一個激靈。剛走到小區門口,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掏出來一看,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我的心猛地一沉——是張海。
“喂?”我接通,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電話那頭,張海的聲音異常低沉,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了喉嚨,每一個字都吐得艱難:“……爸……爸剛剛……找我……談了。”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握著手機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冰冷的金屬硌得掌心生疼。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來。
“他……”張海停頓了很久,久到我幾乎以為信號斷了,才聽到他嘶啞地繼續說下去,“他說……他決定了。那三十萬……他給老二。”
雖然早有預感,但當這句話真真切切從張海嘴裡說出來時,我的大腦還是“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耳邊呼嘯的寒風聲、馬路上嘈雜的車流聲,瞬間都消失了,隻剩下電話裡張海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還有我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的巨響。眼前仿佛又閃過那張深紅色的存折,閃過公公遞錢時枯瘦顫抖的手,閃過他此刻在房間裡沉默煎熬的背影……那三十萬,是他幾十年省吃儉用攢下的棺材本,是他維持晚年最後一點尊嚴的倚仗,更是他“一碗水端平”信念下,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巨石!他就這樣……決定搬開了?砸碎自己,去填另一個兒子腳下的坑?
“他……他怎麼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乾澀得厲害。
“他說……”張海的聲音裡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無奈,“他說他老了,用不了那麼多錢。老二那邊……親家逼得緊,沒這錢,婚事就黃了。老二在電話裡哭……他聽著難受。”張海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的聲音沉重得像拉動破風箱,“爸說……他留了點……留了點應急的錢。剩下的……都給老二。他說……對不住我們。說壯壯的腿……還有以後……”
後麵的話,張海沒說下去,但我們都明白。那本存折裡剩下的,或許隻夠覆蓋壯壯這次意外後續複查的費用,或許連這都不夠。公公的“應急錢”,在他這把年紀,又能應對什麼?一場大病?一次意外?那點錢,在現實的重錘下,脆弱得像一張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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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涼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在冬日的寒風裡,凍得我牙齒都在打顫。不是為了那筆注定不屬於我們的錢,而是為了那個做出如此決絕決定的老人。我能想象他此刻在房間裡,麵對著那本即將被抽空的存折,是怎樣的心如刀絞,又是怎樣被那份沉重的父愛和責任壓得透不過氣。他親手把自己推向了懸崖邊,隻為了把另一個兒子拉上岸。
“他……什麼時候去辦?”我聽到自己異常平靜地問,平靜得連自己都感到陌生。那是一種被巨大的、冰冷的現實徹底淹沒後的麻木。
“明天……明天一早,他就去銀行轉賬。”張海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知道了。”我掛斷了電話。冰冷的手機貼著同樣冰冷的臉頰。寒風依舊在刮,吹亂了額前汗濕的碎發。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路邊,看著行色匆匆的路人,看著遠處高樓玻璃幕牆上反射的冰冷天光,忽然覺得無比荒謬。我像個傻子一樣,在灰撲撲的陌生房間裡,用儘力氣去擦拭那些與我無關的窗台和地板,為了幾張沾滿汙跡的紙幣,以為這樣就能抓住一點什麼。而在那個我稱之為“家”的地方,一個決定,就輕易地搬走了幾十萬的重量,也搬走了某種我以為堅固的基石。
我慢慢蹲下身,把臉深深埋進膝蓋。保潔工具包粗糙的帆布蹭著臉頰,帶來一絲粗糲的刺痛感。周圍的世界依舊喧囂,但我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無聲的真空裡。沒有憤怒,沒有委屈,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冰涼,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淹沒頭頂。那個舊餅乾盒裡積攢的幾張薄薄的紙幣,此刻在心底,輕得像一片羽毛。
第二天清晨,家裡的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公公起得很早,換上了他那件平時隻有出門辦事才會穿的、洗得有些發白的藏藍色外套。他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手裡緊緊攥著一個深藍色的舊布袋——那是他平時放存折和身份證的地方。他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布袋粗糙的表麵,手指無意識地反複摩挲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個人像一張繃緊到極限的弓,沉默中醞釀著無聲的驚雷。每一次細微的布料摩擦聲,都像重錘敲在凝滯的空氣裡。
張海坐在他對麵,低著頭,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指節同樣捏得發白。他沒看父親,也沒看我,目光空洞地盯著地麵,仿佛那裡有什麼東西吸走了他全部的魂魄。壯壯還在睡,兒童房門緊閉著,隔絕了孩子無憂無慮的夢鄉。
我係著圍裙在廚房裡準備早餐,鍋裡的粥翻滾著,發出單調的“咕嘟”聲。空氣裡彌漫著米粥的溫吞香氣,卻絲毫驅散不了心頭的寒意。我的動作有些機械,耳朵卻像最精密的雷達,捕捉著客廳裡每一個細微的聲響——公公沉重的呼吸聲,布料被反複揉捏的窸窣聲,張海壓抑的、幾不可聞的歎息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被拉得無限漫長。
終於,牆上的掛鐘指向了銀行通常開門的時間點。
公公猛地抬起頭,像是下定了某種赴死般的決心。他攥緊了手中的布袋,那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他撐著沙發扶手,有些費力地站起身。動作不再像往常那樣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遲緩,反而透著一股被逼出來的、近乎悲壯的乾脆利落。他沒有看我們任何人,仿佛多看一眼都會動搖他用全部意誌築起的堤壩。他徑直走向門口,彎腰換鞋。
就在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金屬門把手時,我放在圍裙口袋裡的手機,毫無預兆地劇烈震動起來。那震動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時宜,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