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的退休金九)
時間在醫院慘白的牆壁和消毒水冰冷的氣味裡,被拉得黏稠而漫長。公公依舊躺在icu那方寸之地,靠著機器維持著脆弱的生命線。每一次探視,隔著厚厚的玻璃,看著那張被管線分割、毫無生氣的灰敗臉龐,看著他胸膛隨著呼吸機機械地起伏,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便像藤蔓纏繞心臟,勒得人呼吸困難。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得隨時可能熄滅。
張海每天下班後,一頭紮進醫院,跑醫保辦成了他的新戰場。那本深藍色的醫保卡和厚厚一疊單據,被他摩挲得起了毛邊。好消息是,醫保辦的流程終於在他鍥而不舍的“圍追堵截”下,艱難地啟動了。壞消息是,如同預料般繁瑣漫長——單據要複印、要蓋章、要上傳係統、要等待層層審核。工作人員公式化的回答“等通知”、“在走流程”像冰冷的鈍器,反複敲打著本就緊繃的神經。每一次從醫保辦出來,他臉上的疲憊就更深一分,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但至少,那扇緊閉的門,被撬開了一條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公公的退休金存折,成了維係這絲光亮不滅的燃料。張海每次去繳費窗口,看著存折上那筆原本屬於張洋的三十萬,加上之前的“應急錢”餘額,被一筆筆劃走,數字如同融雪般飛速縮水,心也跟著往下沉。那不僅僅是冰冷的數字,更是父親生命的倒計時。
家裡的氣氛,因張洋的離開,少了一份沉重的絕望,卻也多了一份懸而未決的焦灼。張洋回到東莞後,起初幾天音訊全無。電話打過去,要麼占線,要麼無人接聽,偶爾接通,背景音也是嘈雜混亂,人聲鼎沸,夾雜著激烈的爭吵和方言的怒罵。他的聲音在電話裡總是異常嘶啞疲憊,語速極快,充滿了火藥味:“哥,嫂子,在找!在鬨!工地上鬨翻了天!勞動局也去了!那狗日的老板躲著不見人!……放心,錢……我一定……嘟…嘟…”話沒說完,電話就被倉促掛斷,留下這邊無儘的擔憂。他像是在風暴的中心掙紮,每一次簡短的通話,都傳遞著巨大的壓力和未卜的前途。我們隻能從那些破碎的隻言片語裡,拚湊出他在那邊水深火熱的處境——圍堵工地、拉橫幅、找勞動監察、甚至可能發生的肢體衝突……每一次掛斷電話,我和張海的心都揪得更緊。錢能不能追回還是未知數,更怕的是他在那邊出事。
我的生活則被徹底釘死在保潔公司排得滿滿當當的工作表上。簽了全職合同後,時間就不再屬於自己。早上六點頂著凜冽的寒風趕到公司集合,聽老王叼著煙、用毫無起伏的語調分配當天的任務:“李翠芬,今天陽光水岸b棟1802,四小時深度保潔;下午兩點,轉場到錦江花園c棟1001,三小時開荒收尾。”沒有商量,沒有餘地,隻有服從。
陽光水岸b棟1802。雇主是個打扮精致、眼神挑剔的中年女人。房子很大,裝修奢華,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反射著窗外冰冷的陽光。女主人抱著手臂,像監工一樣跟在我身後,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
“窗台縫裡還有灰,沒看見嗎?”
“這個花瓶挪開擦,底下肯定有印子。”
“地板水痕太重了,重新拖!要用乾布收水!”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冷硬,每一個指令都像小鞭子抽在身上。我彎著腰,一遍遍擦拭著那些光潔卻冰冷的表麵,汗水浸透了裡層的衣服,腰背的酸痛如同附骨之疽。指尖被劣質洗滌劑泡得發白發皺,又被粗糙的抹布邊緣磨得生疼。擦到她家那個巨大的、鑲嵌著金邊的穿衣鏡時,鏡子裡映出一張陌生的臉——頭發被汗水黏在額角,臉色因為勞累和睡眠不足而顯得蠟黃,眼神裡是深深的疲憊,還有一絲被生活反複捶打後的麻木。鏡子裡那個光鮮亮麗的女主人,正皺著眉,挑剔地看著鏡中我這個灰頭土臉的“服務者”。一種強烈的屈辱感猛地衝上鼻腔,眼眶瞬間滾燙。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那點軟弱流出來。尊嚴?在生存麵前,太奢侈了。我深吸一口氣,更加用力地擦拭著冰冷的鏡麵,仿佛要把那個狼狽的影子連同心底翻湧的情緒,一起用力擦掉。
傍晚,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醫院。剛走到icu外的走廊,就看到張海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手裡緊緊攥著手機,臉色鐵青,眼神裡翻湧著巨大的憤怒和一種被侮辱的羞恥。他麵前站著一個穿著皺巴巴西裝、頭發稀疏、眼神閃爍的中年男人,是張海那個效益平平的機械廠老板,趙胖子。
“……海子啊,不是趙哥不體諒你!”趙胖子搓著手,臉上堆著虛偽的同情,聲音卻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市儈,“老爺子病成這樣,誰看了不心疼?可廠裡也有廠裡的難處!訂單壓著,機器不能停啊!你看你這三天兩頭請假,車間那攤子事都亂套了!小王他們幾個新手,根本頂不上來,耽誤多少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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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一股濃重的煙味和算計:“趙哥知道你難,真知道!可這工資……廠裡資金也緊張,你看這月……能不能先緩緩?或者……扣掉你請假那幾天的?等老爺子情況穩定了,你回來好好乾,趙哥再給你想辦法補上?”他小眼睛裡閃著精光,觀察著張海的臉色,那語氣,仿佛是在施舍天大的恩惠。
張海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拳頭在身側捏得咯咯作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著趙胖子那張油膩的臉,牙關緊咬,太陽穴突突直跳。父親躺在icu命懸一線,催繳單像雪片一樣飛來,家裡債台高築,弟弟在千裡之外搏命……而這個吸血鬼,卻在這個時候,在他流血流汗乾了多年的工廠裡,要扣他本就微薄得可憐的工資!巨大的憤怒和一種被徹底踐踏的屈辱感,像岩漿一樣在他胸腔裡沸騰、衝撞!
就在張海幾乎要控製不住,一拳揮向那張虛偽的臉時,我快步走了過去,不動聲色地擋在了張海身前半步的位置。
“趙老板,”我的聲音異常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刻意擠出來的、虛弱的客氣,眼神卻直直地看著趙胖子閃爍的眼睛,“海子他爸的情況,您也知道,確實離不開人。廠裡的難處,我們也理解。”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趙胖子那明顯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話鋒卻陡然一轉,聲音依舊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不過,工資是海子應得的血汗錢,更是我們家現在救命的錢。緩發,或者扣工資,絕對不行。”
趙胖子臉上的假笑瞬間僵住了,小眼睛眯了起來,帶著一絲被打斷好事的惱怒:“弟妹,你這話說的……”
我沒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目光平靜地迎著他,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卻字字清晰:“趙老板,海子在您廠裡乾了快十年了吧?技術骨乾,平時加班加點,從沒二話。現在家裡遭了難,廠裡不說幫襯,連該給的工資都要克扣,這傳出去……怕是對廠裡的名聲也不太好聽吧?”我微微向前傾了一點身體,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況且,現在勞動局、勞動監察大隊,對這種拖欠工人工資、尤其是家裡有重大困難工人工資的事情,查得……可是很嚴的。”
最後幾個字,輕飄飄的,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抵在了趙胖子的軟肋上。他的臉色瞬間變了幾變,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顯然沒想到我這個平時看起來沉默寡言的家庭婦女,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而且說出這樣一番綿裡藏針、直指要害的話。他眼神閃爍不定,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後臉色鐵青、眼神凶狠得幾乎要吃人的張海,再看看周圍走廊裡偶爾投來的、帶著探究的目光。
空氣凝固了幾秒。趙胖子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最終,那副虛偽的同情麵具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戳穿算計後的惱羞成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他乾笑了兩聲,聲音有些發虛:“嗬嗬……弟妹言重了,言重了!我趙胖子是那種人嗎?剛才……剛才就是跟海子商量商量!商量嘛!”他清了清嗓子,挺了挺並不存在的胸膛,努力找回一點場子,“行!海子,這月的工資,該多少是多少!一分不少!明天就給你打卡上!家裡有事,該請假請假!廠裡……廠裡儘量克服!”說完,他像是怕再待下去會沾上什麼晦氣,也怕張海真的爆發,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邁著兩條短腿,飛快地消失在走廊儘頭。
趙胖子一走,張海緊繃的身體才猛地鬆懈下來。他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剛才強壓下去的怒火和屈辱,此刻化作了眼底深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後怕。他看向我,眼神複雜,有感激,有愧疚,還有一種被妻子保護的、難以言喻的滋味。
“謝了……”他聲音沙啞。
我搖搖頭,沒說話。剛才那番話,耗儘了積攢的力氣,隻剩下無儘的疲憊。我看著趙胖子消失的方向,又看看icu緊閉的大門,再看看身邊丈夫布滿血絲的雙眼。這世道,欺軟怕硬,落井下石。公公那點退休金還在燃燒,醫保報銷的路依舊漫長,張洋那邊生死未卜,家裡還有一個打著石膏的孩子……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是保潔公司領班老王發來的明日排班信息,冰冷的文字,標注著明天需要流汗的時間和地點。我默默地把手機塞回口袋。前方的路,依舊黑暗崎嶇,看不到儘頭。但至少,剛才那一刻,我們沒有被輕易地碾進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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