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帶血二)
淩晨的醫院走廊像一條被抽乾了生氣的灰色血管,頂燈慘白,照著一塵不染卻冰冷反光的地磚。腳步聲在這裡被吸走,隻有遠處護士站偶爾傳來極輕的交談聲,像隔著水膜聽音。
王鵬最後那幾句話,帶著淬毒的冰碴,在她腦殼裡反複穿刺、攪動——“耽誤沒了”、“抽乾了她的救命時間”。劉嵐靠著牆,瓷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睡衣滲進脊背,她卻感覺不到,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又像被扔進真空,每一次試圖吸氣都扯得肺葉生疼,卻吸不進半點氧氣。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金輝病房門口的。
手放在門把上,金屬的冰涼激得她一顫。她不敢推開。裡麵躺著她的女兒,那個剛剛用一句天真的問話,撕開了所有偽裝,把她打入無間地獄的女兒。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條縫。
壁燈還昏黃地亮著,搖籃裡的王光輝似乎又睡熟了。病床上,金輝側躺著,臉朝著門口的方向,眼睛閉著,長睫毛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陰影,呼吸輕淺。
劉嵐躡腳進去,像個小偷。她幾乎是屏著呼吸,挪到床邊。
女兒似乎睡著了。
她慢慢蹲下來,手肘撐在床沿,目光貪婪又痛苦地描摹孩子的輪廓。那麼瘦,那麼小,陷在白色的被褥裡,幾乎要被吞掉。她伸出手,指尖懸在空中,顫抖著,想碰碰那蒼白冰涼的小臉,又怕驚醒她,更怕那雙過於安靜的眼睛再次睜開,看向自己。
就在她指尖即將落下的一瞬,她看到金輝閉著的眼角,有一道極細的、濕亮的水痕,正緩慢地、無聲地滲入鬢角的發絲裡。
她沒有睡。
她在哭。沒有一點聲音。
劉嵐的手猛地縮回,像被無形的火舌燙到,心臟驟然縮緊,痛得她彎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把湧到喉嚨口的嗚咽硬生生堵回去。那無聲的眼淚比任何嚎啕都更殘忍地淩遲著她。她連哭都不敢讓媽媽知道。
這一刻,劉嵐清楚地聽見心裡有什麼東西,“哢噠”一聲,徹底碎了。不是王鵬那些惡毒的字句,而是女兒這道沉默的、絕望的淚痕,把它最終擊成了齏粉。
她不知道自己以那種蜷縮的姿勢蹲了多久,直到雙腿麻木失去知覺。她扶著床沿,僵硬地站起來,逃也似的離開了病房。
走廊儘頭,窗外的天幕透出一點沉沉的鴨蛋青色,離天亮還早,隻是夜最深最沉的那一刻即將過去。她摸出手機,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手指不受控製地發顫,她翻找著,忽略掉那個剛剛給她判了刑的丈夫的號碼,跳過那些可能會噓寒問暖也可能打探隱私的親戚朋友,最終,停在了一個備注著“張醫生”的名字上。
這是市裡最好醫院血液科的專家,當初金輝第一次發病時托了多少關係才掛上他的號。後來因為她懷孕,精力不濟,複診調藥總是王鵬或老人帶著去,她已很久沒直接和醫生溝通過了。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那邊是帶著濃重睡意和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的“喂?”
“張醫生!是我,劉嵐!王金輝的媽媽!”她的聲音劈裂,急切得不成樣子,仿佛慢一秒,對方就會掛斷,“對不起這麼晚打擾您……我女兒,金輝她……她情況不好,很不好!求求您,您再給看看,還有沒有彆的辦法?用什麼藥都行!多少錢我們都治!求您……”
電話那頭的張醫生沉默了幾秒,似乎是在清醒頭腦,也可能是在翻找記憶。再次開口時,語氣嚴肅了些,但依舊帶著公事公辦的冷靜:“王金輝媽媽?你先彆急。她最近的指標我看過,確實不理想。但是治療方案……之前也跟孩子爸爸詳細談過,目前用的已經是最適合她現階段病情的方案了。這類疾病的發展,有時候……”
“不是方案!”劉嵐急促地打斷他,語無倫次,“我是說……有沒有更貴的?進口的?或者……或者實驗中的新藥?試試呢?總不能……總不能就這麼……”那個“等”字她說不出口。
張醫生歎了口氣,那歎息透過聽筒,帶著一種見慣生死的疲憊:“劉女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是最貴的就是最好的,關鍵是對症。而且……很多新藥或試驗性治療,對患者本身的身體狀況有極高要求,以金輝現在免疫係統極度脆弱的情況,盲目嘗試的風險可能比疾病本身更大,甚至會……”
甚至會加速。
他沒說下去,但劉嵐聽懂了。
冰冷的絕望順著電話線爬過來,纏緊她的脖頸。
“那……那……”她嘴唇哆嗦著,另一個被遺忘許久的、渺茫的念頭在極致的慌亂裡猛地蹦了出來,帶著最後一星垂死掙紮的火花,“臍帶血呢?!醫生!我們生了老三!他的臍帶血!能不能給金輝用?!配型嗎?能不能救她?!我們存!現在存還來得及嗎?!或者……或者醫院有沒有公共庫能……”
她越說越快,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聲音裡重新染上一種病態的亢奮。女兒那句關於“救妹妹”的可怕誤解像鬼影一樣追著她,讓她更加瘋狂地想抓住任何能證明“還有希望”的東西,哪怕這東西根本對應不上女兒恐懼的源頭。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電話那頭是更長久的沉默。久到劉嵐以為信號斷了,慌亂地“喂?喂?”了幾聲。
張醫生的聲音再次響起,格外沉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劉女士,”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首先,同胞兄弟姐妹間的臍帶血,用於治療像金輝這樣的疾病,配型成功的概率並非百分之百,隻是比無關供者高很多。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他清晰而緩慢地,吐出每一個字,確保她聽明白:“臍帶血的采集,必須在新生兒出生斷臍後,立刻進行。一旦錯過了那個時間點……就無法再獲取了。”
“王光輝小朋友的臍帶血,”他頓了頓,“在當時的生產醫院,並沒有進行采集和保存的記錄。所以……”
所以。
沒有了。
從來就沒有過。
這根她突然想起、並寄予全部狂亂希望的浮木,從一開始,就是一根早已沉沒的朽木。它甚至從未存在過。它救不了任何人,無論是被誤解需要救助的銀輝,還是真正需要它、卻永遠錯失了的金輝。
聽筒從劉嵐手中滑落,“啪”地一聲砸在冰冷的地磚上,屏幕瞬間裂開蛛網般的紋路。
聽筒裡似乎還隱約傳來“喂?劉女士?你還在聽嗎?”的詢問,但她什麼也聽不見了。
她僵立在越來越亮的晨曦微光裡,看著走廊儘頭那扇窗,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塊巨大的、沒有溫度的裹屍布。
她終於明白了。
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永遠。
不是錯過了采集時間。
是更早。在她躺在產房裡,為終於得到“兒子”而狂喜落淚的時候;在她抱著新生的王光輝,沉浸在“圓滿”的虛幻泡沫裡的時候;在她一次次告訴自己“金輝會好的”、“熬過去就行了”的時候……
那條能救她大女兒的路,早就被她自己,親手堵死了,封死了,踏平了。
連一滴血,都沒留下。
天,快亮了。
光一點點漫進來,照著她慘白的、一絲生氣也無的臉。
她終於,連欺騙自己的資格,都沒有了。
喜歡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