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帶血四)
衛生間的門板被拍得砰砰作響,婆婆尖利的聲音和兒子愈發響亮的不滿啼哭穿透門板,像鈍刀子割著劉嵐的耳膜。
“嵐嵐!你作死啊!躲在裡麵乾什麼!輝輝哭成這樣你沒聽見嗎?快點出來!”
她趴在冰冷的瓷磚洗手池沿上,乾嘔的欲望還在喉嚨深處痙攣,滾燙的包子碎屑和酸水灼燒著食道。門外那個被稱作“輝輝”的、代表著“根”與“圓滿”的嬰兒,他的每一聲哭嚎都像在抽打她的神經,提醒著她那場孤注一擲的豪賭贏得了什麼,又代價幾何。
而門內,這個逼仄的、充滿汙穢氣味的小空間,反而成了她唯一能蜷縮的角落。
她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嘩地衝下來,她掬起一捧,猛地撲在臉上,試圖澆滅那從內裡灼燒她的火焰。水珠混著眼淚和汗滴落,她看著鏡子裡那個麵色慘白、頭發淩亂、眼神渙散的女人,陌生得讓她心驚。
“砰!砰!嵐嵐!聽見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帶著水汽的冰涼和絕望的鐵鏽味。她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猛地直起身。
拉開門。
婆婆抱著哭鬨不止的王光輝,正一臉怒容地站在門口,看見她出來,劈頭蓋臉又是一頓:“你到底在裡頭搞什麼名堂?!孩子哭得背過氣去你都不管!買個包子也能買出毛病來?金輝還躺在那兒呢,你……”
劉嵐的目光越過婆婆,直直看向病床上的金輝。
孩子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睛,正安靜地看著她們,看著這場因她而起、卻又似乎與她無關的吵鬨。那雙過於安靜的眼睛裡,沒有好奇,沒有恐懼,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的虛無。
婆婆的絮叨在這目光裡卡了殼,她也意識到了什麼,語氣稍稍緩和,卻依舊帶著不滿:“……行了行了,趕緊哄哄輝輝,哭得我心慌。”
劉嵐伸出手,不是去接兒子,而是指向病房門,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媽,你帶光輝先回家。”
婆婆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回家?我這才剛來!金輝這兒……”
“金輝需要安靜。”劉嵐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像繃緊的弦,“您帶光輝回去。現在。”
婆婆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兒媳婦:“劉嵐!你這是什麼意思?趕我走?我是來幫忙的!你一個人能弄得過來?再說輝輝……”
“他哭是因為餓了或者拉了,您能處理好。”劉嵐的目光依舊釘在金輝身上,仿佛多看婆婆一眼都會耗儘她最後的氣力,“醫院細菌多,孩子小,總待在這裡不好。金輝也需要休息。”
她的理由冠冕堂皇,語氣卻冷硬得像塊石頭。婆婆臉上掛不住了,聲音拔高:“你這是嫌我礙事了?我老王家的孫子,我多看看怎麼了?金輝是我孫女,我……”
“媽。”劉嵐終於轉過頭,看向婆婆,那雙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徹底熄滅了,隻剩下灰燼般的死寂,“求您了。先回去。”
那聲“求您了”裡沒有一絲懇求的意味,反而像最後通牒。
婆婆被她眼裡的神色懾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她看看懷裡漸漸止了哭聲、開始啃手指的孫子,又看看病床上無聲無息、仿佛一碰就碎的孫女,最後狠狠瞪了劉嵐一眼,抱著孩子,嘟囔著“真是瘋了……不知好歹……”,終究還是扭身走了。
病房門“哢噠”一聲關上。
世界驟然安靜下來。
隻剩下點滴液滴落的聲音,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屬於城市的模糊噪音。
劉嵐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雙腿再次開始麻木。然後,她慢慢地走到金輝床邊,慢慢地坐下。
她伸出手,極其輕柔地,拂開女兒額前汗濕的碎發。指尖觸碰到那片皮膚,冰涼。
金輝的眼珠轉動了一下,看向她。
沒有問奶奶和弟弟為什麼走了,也沒有問剛才的吵鬨。她就隻是看著。
劉嵐張了張嘴,喉嚨乾得發痛。她想說點什麼,解釋,道歉,安慰……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甚至虛偽可笑。
她最終什麼也沒說。
隻是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開通著留置針的手臂,將女兒那輕得嚇人的、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的小身子,輕輕地、緊緊地摟進懷裡。
金輝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慢慢地鬆弛下來。她沒有回抱媽媽,也沒有哭,隻是將額頭抵在劉嵐的胸口,像一個終於找到巢穴卻已筋疲力儘、連哭泣力氣都沒有的幼鳥。
劉嵐抱著女兒,下巴輕輕蹭著她稀疏柔軟的頭發。消毒水的味道,女兒身上病弱的微澀氣息,還有自己衣服上殘留的包子油膩味,混合成一種奇異而殘酷的氣味,籠罩著她們。
她一動不動地抱著,仿佛要用這個擁抱填補所有虧欠的時光,堵住那條正在漏走女兒生命的裂縫,驅散盤踞在女兒心頭的、關於“妹妹會死”的巨大誤解和恐懼。
儘管她知道,這一切可能都是徒勞。
窗外的天光完全亮了起來,透過窗簾的縫隙,在病房的地麵上投下一道狹窄的光帶。光帶裡塵埃浮動。
在一片死寂的明亮裡,劉嵐終於感覺到,懷裡那具小小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又是一下。
像冬日裡最後一片枯葉,在枝頭承受不住重量時的、最終的顫栗。
她收緊了手臂。
無聲的淚,終於從她乾澀刺痛的眼眶裡洶湧而出,滾燙地跌落,迅速湮沒在女兒病號的布料裡,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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