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姓權戰爭六)
日子像摻了沙子的米,硌得人難受,但終究還得往下咽。
家裡的氣氛依舊緊繃,但不再是那種一觸即發的爆炸狀態,而是變成了一種沉悶的、無言的僵持。老李不再大吼大叫,但煙抽得更凶了,常常一個人坐在陽台,對著外麵一坐就是半天,背影佝僂著。他不再提“下一個”孩子的事,仿佛那個夜晚燃起的偏執火焰,已被現實的冷水徹底澆滅。
兒子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在家幾乎踮著腳尖走路,說話輕聲細語,努力扮演著調和劑,卻往往讓空氣更加尷尬。他開始頻繁地加班,不知道是真的忙,還是隻是一種逃避。
我依舊做飯,打掃,卻像丟了魂。有時炒菜會忘了放鹽,有時會把遙控器當成手機揣進口袋。樓下老太太們的閒聊,我遠遠聽見姓氏、孩子這類字眼,便會心臟一縮,下意識繞道走。
那個孩子,那個引發一切風暴中心的孩子,被接回來了。兒媳帶著他回來的,臉上帶著試探和謹慎。孩子胖了些,眼睛黑溜溜的,見人就笑,露出光禿禿的牙床。
他衝我笑的時候,我心裡那堵冰牆,裂開了一道細縫。很細微,但確實存在。我伸出手指,他軟乎乎的小手立刻攥住了,力氣不小。
“叫奶奶。”兒媳小聲教他。
他發出一個含糊不清的音節。
那一刻,某種堅硬的東西,在我胸腔裡融化了一角。血緣真是奇怪的東西,它不講道理,不管恩怨,就那麼自然而然地牽動你。
老李遠遠看著,哼了一聲,轉身又去了陽台。但我知道,他偷看了好幾眼。
日子就這麼彆彆扭扭地過著。親家那邊似乎也刻意保持著距離,偶爾通電話,語氣客氣而疏遠。那紙承諾的“下一個孩子”的字據,再也沒有人提起,像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懸浮在兩家之間。
轉眼到了清明節。
往年,我們都是和李哲一起去給老祖宗上墳。今年,情況特殊。兒子提前一天就吞吞吐吐地來問:“媽,明天……掃墓,薇薇說帶寶寶一起去,您看……”
我正摘著菜,手停了一下。帶他去?一個姓張的孩子,去磕李家的祖宗?
我還沒說話,陽台上的老李冷不丁開了口,聲音隔著玻璃門,悶悶的:“去!為什麼不去?!他身上流的是我李家的血!就得去認認墳頭!”
他的語氣衝,帶著一股賭氣似的強硬。
第二天,天氣陰沉,飄著細密的雨絲。墓園裡鬆柏森森,氣氛肅穆。老李板著臉,走在最前麵,手裡提著香燭紙錢。兒子抱著孩子,兒媳跟在一旁,沉默寡言。
找到祖墳,擺好祭品,點燃香燭。老李領著兒子,跪下磕頭。他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種表演般的鄭重。
輪到小輩了。兒子猶豫了一下,抱著孩子,作勢要讓他也磕頭。孩子還小,根本不懂,扭動著身子不配合。
老李盯著,突然啞聲說:“讓他摸摸碑。”
兒子愣了一下,依言抱著孩子,讓他的小手觸摸那冰涼刻字的石碑。
“記住了,”老李的聲音在雨絲裡顯得異常蒼涼,“這是你老祖。以後年年都得來。”
雨絲沾濕了石碑,也打濕了孩子的繈褓。兒媳默默撐開了傘,罩在孩子頭頂。
那一刻,沒有人說話。隻有風吹過鬆林的嗚咽,和紙錢燃燒的劈啪聲。
我看著老李固執的側臉,看著兒子臉上的窘迫,看著兒媳低垂的眼簾,還有那個懵懂觸摸著冰冷石碑的孩子。
心裡那股擰了幾個月的氣,忽然間,就那麼悄無聲息地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
我們爭得頭破血流,用彩禮、用合同、用爭吵、用冷戰,爭一個姓氏,爭一口氣,爭一個所謂的臉麵和傳承。
可在這片埋葬著無數祖先的黃土坡上,在這綿延的細雨裡,一個姓氏,真的就那麼重要嗎?重要到可以撕裂血脈親情,讓活著的的人痛苦不堪?
那些列祖列宗,真的會在意墳前磕頭的這個小人兒,究竟是姓李,還是姓張嗎?
他們或許,隻希望他平安健康地長大。
祭奠完,往回走的時候,雨漸漸停了。烏雲散開些許,漏下幾縷微光。
兒子抱著孩子,小聲教他:“叫太爺爺,太奶奶……”
孩子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老李走在前頭,腳步似乎沒有來時那麼沉重了。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兒子懷裡的孩子,很快又轉了回去,什麼都沒說。
但我知道,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回到家晚上,我翻出那本紅得刺眼的彩禮合同。摩挲著封皮,最終沒有打開。而是找來一個空的餅乾盒,把它塞了進去,蓋好蓋子,放到了衣櫃最頂層。
眼不見,心不煩。
也許,永遠不會有那份“下一個孩子”的字據了。
也許,這個姓張的孩子,就是我們唯一的孫子。
日子還得過。
至少,他還會衝我笑,還會含糊地叫我奶奶。
至少,清明節,他還會去摸一摸李家的碑。
或許,這就夠了吧。
窗外的天徹底放晴了,月光灑進來,清清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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