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筆從戎
六月的華北平原，熱浪已初現端倪。我駕車駛入這個曾經熟悉的村莊，車輪卷起的塵土在陽光下翻滾如金粉。多年未歸，村裡的紅磚房多了幾幢，但那條主路依舊坑窪不平，路旁的白楊樹倒是高大粗壯了許多。
在村頭小賣部門前，我停下買水，與店主老張寒暄了幾句。他搖著蒲扇，啜著搪瓷缸裡的濃茶，忽然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嗎？老李家那小子，高考622分！”
我怔了怔。在老張七零八碎的解釋中，我漸漸明白了事情的驚奇之處——李家是村裡最窮的人家，住著三十年前的土坯房，那孩子卻考出了足以進入頂尖985大學的分數。更讓人不解的是，他放棄了名校，選擇了一所隻需550多分就能進的軍校。
“622分上軍校？”我不禁重複了一遍，難以理解這個選擇。
老張歎了口氣，蒲扇在胸前搖得更急了：“誰說不是呢！村裡人都說這孩子傻，這麼好的分數白瞎了。可他爹媽都不在了，就一個奶奶也管不了他。”
夕陽西斜時，我找到了村西頭的李家。與其說是院子，不如說是一圈低矮的土牆圍著的三間舊屋。牆頭爬著幾株倔強的南瓜秧，開著明黃的花。木門虛掩著，我輕叩幾下，裡麵傳來沉穩的應答聲。
“請進。”
推開門，我愣住了。院子裡出奇整潔，雖然泥地凹凸不平，卻掃得乾乾淨淨。一個瘦高的少年正從井邊打水，白襯衫洗得發亮，袖子整齊地卷到肘部。他轉身時，我看見了一張被太陽曬得微黑的臉，鼻梁挺直，眼神清澈而堅定。
“您找誰？”他放下水桶，禮貌地問道。
我說明來意後，他微微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我就是李向陽。記者同誌，屋裡坐吧。”
屋內陳設簡陋得令人心酸：一張舊八仙桌，兩把椅子，牆角堆著幾袋糧食，土炕上鋪著洗得發白的床單。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書桌——那顯然是自己用舊木板釘成的，上麵整整齊齊碼著兩摞高中課本，一本《現代漢語詞典》的書脊已經開裂，用透明膠帶仔細粘著。
“家裡簡陋，您彆介意。”少年端來一碗水，舉止從容不迫。
我接過粗瓷碗，忍不住問道：“聽說你考了622分？”
他點點頭，眼神平靜如水。
“為什麼選擇軍校呢？這個分數可以去很好的大學。”我直截了當地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向陽沉默片刻，從書桌抽屜裡取出一個鐵盒，打開後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眉目與向陽有七分相似。
“這是我父親。”他輕聲說，“他曾經是一名軍人，在我五歲那年抗洪搶險時犧牲了。”
照片背麵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保家衛國”。
“母親在我十歲時病逝了，奶奶把我拉扯大。”向陽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講述彆人的故事，“我知道村裡人說我傻，放棄名校去軍校。可是記者同誌，您看——”
他引我走到牆邊，那裡貼著一張中國地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著各種符號。在南海諸島、西部邊陲等地，都用紅筆做了特彆標記。
“這些年，我在新聞裡看到，我們的軍人守衛著邊疆，護航在遠洋，搶險在一線。”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985大學能給我很多，但不能給我軍人的榮譽和責任。我父親用生命守護過這片土地，現在輪到我了。”
窗外，夕陽的餘暉灑進屋內，為他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一刻，這個住在土坯房中的少年，仿佛已經是一名挺拔的軍人。
“可是軍校生活很艱苦，待遇也不如地方大學。”我試圖理性分析。
“我家從小就苦，不怕吃苦。”他笑了，“軍校免學費，還有津貼，我能給奶奶省下不少負擔。畢業後直接入伍，也不用擔心找工作。”
我忽然意識到，這個選擇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深思熟慮。它不僅關乎理想，也包含著現實的計算和對家庭的責任。
“你奶奶支持嗎？”
向陽望向裡屋，一位滿頭銀發的老人正坐在炕上縫補衣服，安靜地聽著我們的談話。
“她隻說了一句：‘跟你爹一個樣’。”少年的聲音裡有著難以掩飾的自豪。
告彆時，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李向陽送我到院門口，身姿筆挺如鬆。我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問道：“馬上就要去報到了吧？”
“下周一動身。”他答道，眼中閃過一絲期待。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少年的選擇。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多少人為了名利奔波勞碌，而這個貧困家庭的孩子，卻堅定地選擇了責任與理想。
三個月後，我意外地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是某軍校的地址，裡麵有一張李向陽穿著軍校學員製服的照片——挺拔如鬆，目光如炬。照片背麵寫著：
“記者同誌：我已適應軍校生活，各科成績全優。每周三次十公裡越野，我最先到達終點。昨天授銜儀式上，當我宣誓‘忠於祖國，忠於人民’時，想起了父親和家鄉。我的筆和槍，都將為守護這片土地而存在。勿念。李向陽，某年某月某日。”
我將照片放在辦公桌玻璃板下，每當遇到難以抉擇的事情，總會看上一眼。那堅定的目光仿佛在提醒我：人生最難得的選擇，不是權衡利弊後的取舍，而是明知道艱難卻依然前往的勇氣。
一年後的春天，我偶然在電視上看到一則軍事新聞：某軍校學員在假期途中救助車禍受傷群眾。鏡頭一閃而過，但我清楚地認出了那個挺拔的身影——李向陽。他正半跪在地上為傷者包紮，動作專業而沉穩，軍裝袖子上染著血跡，臉上的表情專注而堅定。
我忽然想起那個炎熱下午，在破舊院落裡少年的話語：“我父親用生命守護過這片土地，現在輪到我了。”
他確實選擇了自己的路，一條需要付出但卻無比光榮的路。在那條路上，他將用筆和槍共同書寫屬於自己、也屬於這個時代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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