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去衡陽廿四)
那一夜,小臥室裡的空氣凝滯如鐵。王建國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胸口隨著每一次呼吸都扯著疼,耳邊是外間戴維時不時弄出的粗暴聲響——啤酒罐被捏扁扔進垃圾桶的哐當聲,沉重的腳步聲,以及那壓抑著、卻無處不在的暴戾氣息。每一次聲響都讓縮在床邊小地毯上的艾瑞克輕輕一哆嗦。
王瑤坐在床沿,背對著他們,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塑,一動不動。警察留下的那張寫著熱線的紙條,被她攥在手心,又鬆開,反複多次,最終飄落在地,像一片無力的枯葉。
王建國看著女兒削瘦僵直的背影,那幾乎被生活碾碎了的姿態,比任何哭喊都更讓他窒息。他想再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隻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他不得不彎下腰,用手死死按住悶痛的胸口。
輕微的響動驚動了王瑤。她猛地轉過身,臉上淚痕交錯,眼神裡是未散的驚恐和一種深切的疲憊。她看到父親痛苦的模樣,慌忙起身,踉蹌著去外麵倒了一杯水進來。
王建國就著女兒的手,艱難地咽下幾口水,冰涼的液體劃過灼痛的喉嚨,稍稍緩解了那要命的乾癢。他抬起渾濁的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女兒的臉,那上麵的淤痕和絕望像針一樣紮著他的心。
“瑤……”他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彆怕……”
王瑤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滴在王建國的手背上,滾燙。她猛地彆開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就在這時,一直蜷縮在地毯上的艾瑞克,小心翼翼地挪了過來。他手裡拿著那個鐵皮鉛筆盒,打開,從裡麵拿出一張畫——是用彩色鉛筆畫的,線條稚嫩,卻色彩鮮明。畫上是三個手拉手的小人,兩個高的,一個矮的,站在一座有著尖頂的房子前,天上畫著一個大大的、笑臉一樣的太陽。
他把畫遞到王建國麵前,小聲地、用夾雜著幾個中文單詞的英語說:“grandpa…ook…idra…faiy…sun…”爺爺……看……我畫的……家……太陽……)
王建國聽不懂孩子的話,但他看懂了那幅畫。三個小人。笑臉太陽。他的目光猛地抬起,看向外孫。艾瑞克的大眼睛裡依舊盛著恐懼,卻努力地想表達一點什麼,那是一種在冰冷絕望裡掙紮著透出的、微弱的天真和渴望。
王建國的心臟像是被那稚嫩的畫和眼神狠狠撞了一下,酸澀的熱流洶湧地衝上眼眶。他顫抖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幅畫,而是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艾瑞克的頭發。
這一次,孩子沒有躲閃。
王瑤也看到了那幅畫,她看著兒子,又看看父親,淚水流得更凶,卻突然伸出手,將兒子和父親的手,一起緊緊握住。她的手冰涼,卻在微微發抖中透出一絲孤注一擲的力量。
狹小的房間裡,祖孫三代的手第一次握在一起。undertight,在窗外陌生城市冷漠的夜色映襯下,這無聲的觸碰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像寒夜裡劃亮的第一根火柴,短暫地驅散了一小片濃重的黑暗。
第二天,戴維一早就陰沉著臉摔門而去,巨大的聲響震得牆壁似乎都在抖。他一走,屋裡的空氣才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王瑤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很久沒有動彈。王建國掙紮著起身,胸口依舊悶痛,但比昨夜稍好。他默默地去廚房,想燒點熱水。廚房狹小雜亂,他笨拙地摸索著那些陌生的灶具。
王瑤聽見動靜,走進來,沉默地接過他手裡的水壺,接水,打開爐灶。藍色的火苗躥起。
“爸……”她終於開口,聲音低啞,眼睛看著跳躍的火苗,“……昨晚……謝謝你……”
王建國搖搖頭,喉嚨哽咽。
“但是……”王瑤的聲音帶上了哭腔,充滿了無助,“……離不了……真的離不了……他沒有身份……什麼都沒有……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什麼都做得出來……艾瑞克還那麼小……我……”
“那就跑。”王建國打斷她,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他轉過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女兒,“帶著孩子,跟爸回中國。”
王瑤猛地抬頭,眼裡閃過一瞬極微弱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覆蓋:“跑?怎麼跑?他能找到我們!他會發瘋的!而且……我的護照……早就被他收起來了……鎖在保險箱裡……我拿不到……”
“那就想辦法!”王建國語氣急促起來,胸口因激動又開始悶痛,他強忍著,“瑤瑤,你不能一輩子這麼怕下去!你看看孩子!你想讓他看著你挨打長大嗎?!你想讓他變成第二個戴維嗎?!”
最後那句話像一把尖刀,狠狠刺中了王瑤。她渾身一顫,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護照……”王建國喘著氣,目光掃過這個壓抑的公寓,“……保險箱……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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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瑤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臥室方向。
王建國不再說話。他沉默地走到臥室門口,推開門。裡麵更加淩亂,空氣中彌漫著戴維的煙酒味。靠牆的位置,放著一個半人高的灰色金屬保險箱,看起來相當沉重結實。
他走過去,用手摸了摸冰冷的箱體,又看了看那把複雜的密碼鎖。他的心沉了下去。這根本不是他能打開的東西。
絕望再次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被保險箱旁邊書架底層的一樣東西吸引。那是一本厚厚的、蒙著灰塵的英文大部頭書籍,書脊脫落了一半,軟塌塌地搭拉著。
一個瘋狂的念頭,毫無征兆地竄進他的腦子。
他想起昨天戴維毆打他時,口袋裡掉出來的那一串鑰匙……當時混亂中,好像有一把很小的、樣式奇怪的鑰匙,被踢到了書架附近……
他猛地蹲下身,不顧胸口的疼痛,幾乎是趴在地上,用手在書架底下的縫隙裡急切地摸索著。灰塵沾了他一臉,蜘蛛網掛在他的頭發上。
“爸?你找什麼?”王瑤跟過來,困惑又不安地問。
王建國不答,手指拚命在黑暗的縫隙裡掏挖。終於,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冷、細小的金屬物!
他心臟狂跳,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將它摳了出來。
攤在掌心。正是一把小小的、銅質的、樣式古老的備用鑰匙!
王瑤也看到了那把鑰匙,瞬間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極大,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懼。
王建國抬起頭,看著女兒,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猙獰的希望和決絕。他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去……找……找那個警察給的電話……”
“打過去……問……問他們……怎麼幫……”
“這把鑰匙……賭一把……賭它……能開!”
他把那把小小的鑰匙死死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硌得他生疼。
窗外,紐約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陽光。
但有一線極其微弱的、幾乎不可能的光,從沉重的絕望雲層裡,艱難地透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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