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繩專挑細處斷四)
王磊的聲音落下,房間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窗外偶爾掠過的車燈,在牆壁上投下短暫而詭譎的光影,一閃即逝,如同他們此刻捕捉到的、關於李默另一段人生的驚鴻一瞥。
“高……高利貸?”趙強第一個打破沉默,聲音因為震驚而變調,他一把搶過王磊手中的筆記本,手指幾乎要戳破紙頁,“哪個親戚?他媽的哪個親戚乾的?!”
筆記本上的字跡,不再是那些記錄朋友情誼或自我鼓勵的便簽那樣溫和。它們變得急促,帶著一種壓抑的、刻骨的疲憊。每一筆彙款記錄後麵,都附帶著一個名字,以及一個用紅筆圈出的、遠高於本金的利息數額。那些名字,他們並不完全陌生,是曾在李默父親葬禮上出現過,又迅速消失的模糊麵孔。
「三舅,借款5000,利息1500,期限三個月。還清。」
「大姨,借款8000,利息3000,期限半年。還剩一期。」
「表叔,借款,利息……」
……
最後幾頁,字跡越發潦草,像是力氣被抽乾前的掙紮。記錄的已不再是單一的債務,而是一筆筆拆東牆補西牆的算計,是這個月還哪家的利息能少點,下個月工廠那點微薄工資發了要先堵上哪個窟窿。
“他從來沒說過……”一個朋友喃喃道,臉色蒼白,“他爸生病那會兒,我們湊錢給他,他還一直說……說不能再麻煩我們了……”
原來,“麻煩”是有比較的。相比於朋友們不帶利息、甚至沒指望他還的“救濟”,親戚們那看似“雪中送炭”的借款,背後是冰冷的算計和吸血的利滾利。他沉默地選擇了後者,用自己後半生的脊梁,去扛起這份“家族”的“情誼”。
王磊想起李默總是在聚會後,默默收拾好所有空瓶子和垃圾,搶著去買單時被大家笑著推開的樣子。想起他穿著那件領口都磨破了的舊夾克,卻堅持要把最後幾百塊塞還給王磊,說“快了,就快還清了”。那時他們隻當他倔強,自尊心強,卻不知道那倔強背後,是被無形繩索勒緊脖子的窒息。
“混蛋!都是一群混蛋!”趙強猛地將筆記本摔在桌上,胸膛劇烈起伏,眼睛赤紅,“我說他怎麼總是那麼累!怎麼好像永遠都還不完!我們那點錢才多少?他媽的這幫吸血的……”
憤怒像汽油一樣被點燃,在小小的客廳裡爆燃。有人開始咒罵,有人狠狠捶打著牆壁,發出沉悶的響聲。為李默感到不值,為他的隱忍感到心痛,更為那些所謂的“親戚”感到齒冷。
就在這時——
“叮咚!”
王磊口袋裡的手機,再次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所有的怒罵和動作瞬間停滯。空氣仿佛再次被凍結。
王磊僵硬地掏出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汗濕而憤怒未消的臉。
還是李默。
新的信息,比之前的都要長一些。
「他們拿走了我爸的老懷表,說是抵押。」
「在表舅那裡。」
信息到此為止。沒有感歎號,沒有情緒,隻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
但這條信息,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破了剛剛鼓脹起來的憤怒氣球。
老懷表?他們都知道那塊表。李默提起過,是他爺爺傳下來的,他父親生前最珍視的東西,黃銅外殼,走時精準,雖然不值什麼大錢,卻是老人精神上的一個寄托。李默父親去世後,他們再沒見李默戴過,也沒見放在家裡。原來,不是收起來了,是被“拿”走了。
“抵押……”趙強咬著牙重複這個詞,臉上肌肉抽搐,“他們連死人的東西都不放過!”
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惡心和暴怒的情緒席卷了所有人。如果說之前的債務還停留在金錢的齷齪上,那麼這塊被奪走的懷表,則觸及了更深、更無法原諒的底線——他們不僅榨乾了他的現在和未來,還踐踏了他對過去僅存的念想。
“去找他!”趙強猛地站起來,眼睛裡的紅血絲更加密布,“現在就去那個表舅家!把表拿回來!”
“對!拿回來!”
“問清楚!這幫王八蛋!”
群情激憤。悲傷被更大的怒火取代,驅使著他們要去討個說法,要去奪回屬於李默的東西。
王磊看著手機屏幕上那條信息,又看了看桌上那本攤開的、寫滿屈辱的筆記本,和旁邊那塊冰冷指引過他們的碎鏡子。他感覺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呼吸困難。
李默活著的時候,沉默地承受了這一切。如今他以這種無法理解的方式,一點點地將這些沉重的、不堪的真相,推送到他們麵前。
他不是想嚇唬他們。
他是在求助。哪怕死後,他依然在試圖拿回那一點點,被剝奪的尊嚴和念想。
王磊抬起手,製止了就要往外衝的趙強。
“天快亮了。”他看著窗外泛起的魚肚白,聲音異常沙啞,“等天亮。我們……我們得用他的方式,把東西拿回來。”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深綠色的鐵皮盒子上。那裡,裝著李默小心翼翼維護的、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溫和與善意。
而筆記本和這條信息,則揭示了那溫和之下,深不見底的寒涼。
天,就要亮了。
喜歡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請大家收藏:()荷葉閒客中短篇小說選集四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