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一)
(一)
淩晨五點半,鬨鐘還沒響,歐陽嵐就醒了。
與其說是醒,不如說是一種從混沌疲憊中被迫浮出水麵的窒息感。腦袋像灌了鉛,眼皮沉得掀不開,四肢百骸都叫囂著渴望更多的睡眠。但窗外還是一片墨藍,宿舍裡安靜得能聽到自己並不順暢的呼吸聲。
她掙紮著坐起來,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讓她打了個寒噤。這裡是離鎮子還有十裡地的柳溪村小學,她作為剛分配來的特崗教師,已經在這裡度過了三個月。
六點整,她必須出現在教室,帶領早到的學生開始晨讀。六點十分,她要監督學生打掃衛生區。六點半,組織學生吃早餐……每一天,時間都被切割成無數個必須完成任務的碎片,精確到分鐘。
“歐陽老師,一個月三千塊,圖啥呢?”有時,村裡的老人會這樣問她,眼神裡帶著不解和一點點憐憫。
歐陽嵐答不上來。當初選擇特崗,懷揣著一點理想主義的光,想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可真到了這裡,那點光迅速被具體而微碎的疲憊磨損。
她擰開冰冷的水龍頭,用刺骨的冷水洗了把臉,才勉強驅散了些睡意。鏡子裡的自己,眼下兩團明顯的青黑,臉色有些蒼白,才二十三歲,眉眼間卻已帶了抹不去的倦色。
(二)
六年級的教室裡,四十多個孩子鬨哄哄的。粉筆灰在從窗戶透進來的稀薄晨光中飛舞。歐陽嵐站在講台上,嗓子已經有些沙啞。她昨晚批改作文到十一點,夢裡都是孩子們歪歪扭扭的字跡和不通順的句子。
“王小明,你的作業呢?”
坐在後排那個總是低著頭的小男孩,怯生生地站起來,手指絞著衣角:“老師……我……我忘了帶。”
歐陽嵐心裡歎了口氣。她知道,王小明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跟著年邁的奶奶,奶奶不識字,也管不了他的學習。這不是他第一次“忘帶”了。
“下課來我辦公室補。”她的聲音帶著疲憊,沒有太多責備。
剛處理完作業問題,學習委員急匆匆跑過來:“歐陽老師,李小花和趙小虎打起來了!”
歐陽嵐頭皮一麻,趕緊衝過去。兩個孩子因為爭搶一塊橡皮扭打在一起,臉漲得通紅。她費勁地把兩人拉開,詢問原因,調解,看著兩個孩子勉強說了聲“對不起”,心裡卻湧上一股無力感。這些孩子,精力旺盛,心思敏感,家庭的關愛和管束往往缺位,學校裡任何一點小事都可能引爆他們的情緒。
一堂課下來,維持秩序的時間幾乎占了三分之一。她精心準備的教案,常常被打斷得支離破碎。
(三)
課間十分鐘,理論上是她喘息的時間。但剛回到辦公室,水杯還沒碰到嘴唇,手機就響了。是李小花的媽媽。
“歐陽老師啊,我們家小花回去說被趙小虎打了,怎麼回事啊?你們老師怎麼看的孩子?那趙小虎家裡沒人管,野得很,可不能讓他欺負我們小花……”
電話那頭的聲音又急又衝,歐陽嵐隻能耐著性子解釋當時的情況,強調已經處理好了。但家長顯然不滿意,絮絮叨叨說了十幾分鐘,中心思想是要求老師必須“特彆關照”自家孩子。
掛了電話,看著那杯早已涼透的水,歐陽嵐連喝的欲望都沒了。她拿起紅筆,開始批改早上收上來的生字本。勾,叉,圈出錯誤,寫評語……動作機械而重複。右手腕因為長時間寫字,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小歐陽,還沒忙完?”對麵的張老師,一位在村小待了二十多年的老教師,端著個搪瓷杯走過來,給她倒了杯熱水,“喝點熱的。剛開始都這樣,慢慢就習慣了。這幫皮猴子,你得有點耐心。”
歐陽嵐接過水杯,道了聲謝。溫熱的水流過喉嚨,稍微慰藉了一下乾澀。她看著張老師花白的頭發和溫和的笑容,心裡稍微安定了一些。至少,這裡還有同行者。
(四)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班會。歐陽嵐強打著精神,想給孩子們講點課外知識,拓展一下視野。她講到城市裡的博物館、圖書館,講到浩瀚的星空和遠方的海洋。
孩子們聽得睜大了眼睛,眼神裡充滿了好奇和向往。
“歐陽老師,你去過博物館嗎?”
“老師,大海真的看不到邊嗎?”
“圖書館裡的書,真的可以隨便看嗎?”
一個個問題拋過來,單純而直接。那一刻,歐陽嵐看著台下那些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們因為知識而煥發光彩的小臉,白天所有的疲憊和委屈,似乎都被瞬間撫平了。
她耐心地回答著,描述著。那一刻,她仿佛又找到了當初選擇來到這裡的那點初心——點亮這些可能被大山阻隔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