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水五年
夜深了,省化工研究院的三樓東側辦公室還亮著燈。周朝暉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將剛剛修改完的課題申報書保存備份。他站起身,腰部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痛——那是常年伏案工作留下的印記。
窗玻璃映出他略顯疲憊的臉。四十五歲,副高五年,到了該考慮正高的時候了。
回到家中,妻子和女兒早已睡下。餐桌上留著字條:“粥在鍋裡,記得熱了喝。”他輕手輕腳走進書房,從文件櫃最底層取出一個牛皮紙檔案袋,封麵工整地寫著“正高準備材料五年規劃)”。
這是他從聘上副高那年起就開始整理的。裡麵有省人社廳最新修訂的《自然科學研究人員職稱評審條件》,研究院內部的《專業技術職務任職資格評審實施細則》,還有他從各個渠道收集來的往年評審通過人員的材料清單。
“論文、課題、專著、獲獎……”他輕聲念著評審條件中的關鍵條款,“論文要求第一作者或通訊作者sci收錄3篇以上;課題要求主持省部級及以上項目;專著要求獨立撰寫15萬字以上專業著作;獲獎要求省部級三等以上……”
每一個條件後麵,他都用紅筆標注了完成情況和預計時間。這是一場需要精心布局的持久戰。
周朝暉的“蓄水”工程從最基礎的論文開始。
他的研究方向是工業催化劑再生,這是個既傳統又前沿的領域。每天下班後,他雷打不動地花兩小時閱讀最新文獻,周末則集中進行數據分析和論文撰寫。
第一篇論文投出去時,正值女兒中考前夕。家裡需要安靜,他就等家人睡後,在書房裡繼續修改。那篇關於“廢催化劑中貴金屬選擇性浸出”的文章,先後被兩家期刊拒稿,修改到第三稿才被《化工學報》接收。
收到錄用通知那天,他在實驗室待到很晚。對著那封郵件反複看了三遍,然後繼續做下一組實驗。沒有慶祝,隻是在下班路上多買了一份女兒愛吃的糖炒栗子。
課題是另一道難關。
省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申報競爭激烈,他連續兩年落選。第三年,他調整方向,結合省內一家大型石化企業的實際需求,設計了“煉油催化劑綠色再生技術及應用”課題。為了完善申報書,他利用周末時間去企業調研,在裝置區一待就是一天。
提交材料前的那個周五,他在辦公室核對最後的數據。淩晨三點,腰椎的劇痛讓他幾乎直不起身。他扶著牆慢慢挪到沙發旁躺下,心想:“完了,這回真要躺倒了。”
但周一早上,他還是準時出現在科研處門口,遞交了那份浸滿汗水的申報書。
這次他成功了。拿到立項通知書時,他第一次允許自己喝了點酒——半杯啤酒,為了這個遲來的省部級項目。
專著寫作是最耗時的部分。
他選擇將十年來的研究成果係統整理,寫一本《工業催化劑再生技術與工程實踐》。每天清晨五點,他準時起床寫作兩小時,然後再去上班。這樣的節奏保持了整整兩年。
有一個雨夜,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電動車撞倒,右手腕扭傷。第二天,他用左手笨拙地敲擊鍵盤,被妻子發現後強行送到了醫院。
“你這是不要命了?”妻子又氣又急。
“就差最後兩章了。”他賠著笑,“左手也能慢慢打。”
專著交稿那天,他獨自去爬了城郊的西山。站在山頂,他想起自己來自那個偏遠的小縣城,是讀書改變了他的命運。如今,他正在用另一種方式,繼續著這場與命運的對話。
第五年春天,所有的“水”都蓄好了:五篇sci論文,其中三篇是一作;兩項省部級課題,其中一項獲評優秀;一本二十八萬字的專著;還有兩個省科技進步三等獎。
整理申報材料時,他出奇地平靜。就像農民收割早已成熟的莊稼,每一粒稻穀都知道它的來處。
評審答辯安排在十月。候場時,他遇到幾位來自高校的競爭者。閒聊中得知,有人手握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有人在頂尖期刊發表過多篇論文。他笑了笑,沒有多言。
輪到他的時候,他走上講台,平靜地講述這五年的工作。沒有誇大其詞,沒有刻意渲染,就像在實驗室組會上彙報數據一樣從容。
回答評委提問時,他注意到一位老專家頻頻點頭。後來才知道,那是評審委員會主任,我國化工領域的權威。
結果公布那天,他正在實驗室指導學生做實驗。科研處的電話打來時,他剛好記錄完一組數據。
“通過了,正高四級。”
“好的,謝謝。”他掛掉電話,繼續指導學生調整反應溫度。
下班路上,他拐進常去的那家書店,買了女兒提過想看的幾本書。回到家,妻子做了一桌好菜,女兒開心地舉杯:“祝賀爸爸!”
他笑著接受祝福,心裡明白,這不過是翻過了一座小山。前麵還有更長的路要走——正高四級隻是起點,科研沒有終點。
晚飯後,他照例走進書房。書架上,那本厚厚的專著旁邊,又多了一份新的五年規劃草案。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每一盞燈下,可能都有一個正在“蓄水”的人。他們不張揚,不抱怨,隻是安靜地積累,等待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周朝暉打開電腦,開始撰寫新的項目構想。屏幕的光映在他臉上,平靜而堅定。
評審材料裡有一句話,是他五年前寫下的:“科研工作者的價值,不在於頭銜的高低,而在於對真理探索的深度和對社會貢獻的大小。”
此刻,他依然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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