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溫十五)
臘月二十三,小年。空氣裡開始浮動起若有若無的年節氣息,小區裡偶爾響起零星的炮仗聲,超市循環播放著熱鬨的拜年歌曲。林秀芬提著剛買的年貨走在回家的路上,腳步比往年此時要沉穩許多。
手機在衣兜裡震動,是兒子陳磊發來的視頻請求。她走到路邊避風處,接通。
“媽,小年快樂!在哪兒呢?”屏幕裡的陳磊穿著襯衫,背景是整潔的辦公室,南方的冬日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他身上。
“剛買了點東西,正往家走。”她把鏡頭轉向手裡的購物袋,“買了些糯米粉,想著自己試試做點湯圓。”
“您還會做湯圓?”陳磊有些驚訝。
“看著教程學唄。”她語氣平靜,帶著點嘗試的興致,“總得試試。”
回到家,她洗淨手,真的在廚房裡忙活開來。糯米粉用溫水調和,豆沙餡是現成的。過程並不順利,水多了加麵,麵乾了添水,手上、臉上都沾了白撲撲的粉。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和母親一起做湯圓的情景,又想起建國在時,總是他去買現成的,或者去老字號排隊,說麻煩,不讓她動手。
當第一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湯圓在沸水裡沉沉浮浮,最終膨脹、變得圓潤潔白時,她用漏勺小心地撈起兩個,盛進小碗裡。吹著熱氣咬開,軟糯的外皮,甜香的豆沙餡在口中化開。味道不算頂好,皮有點厚,但這是她親手做的。
她拍下那碗賣相並不完美的湯圓,發給了兒子。
“媽!厲害了啊!看著就好吃!”陳磊很快回複,附帶一個大拇指。
晚上,她整理著家裡的衛生,準備迎接新年。擦拭到書房書架頂層時,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搬來椅子,將建國那兩本筆記本取了下來。封麵上已經落了薄灰。她用手帕仔細拂去灰塵,卻沒有翻開。她隻是將它們並排放在書桌顯眼的位置,像安置兩位老朋友。
她不再需要頻繁地從裡麵汲取勇氣或溫習悲傷。它們就在那裡,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沉甸甸的,卻不再壓得她喘不過氣。
年二十八,社區組織了一個小型的“新春茶話會”,邀請一些獨居老人和熱心居民參加。林秀芬本不打算去,但張姨特意來電話邀她:“秀芬,一起去坐坐吧,就當陪陪我。”
她最終還是去了。
活動現場掛著紅燈籠,擺著瓜果點心,氣氛熱鬨。她找了個角落坐下,安靜地聽著大家聊天。居委主任講話,感謝大家一年的支持;然後是一些簡單的遊戲,擊鼓傳花,拿到花的人要表演個小節目。
花球意外地傳到了林秀芬手裡。
鼓聲停,眾人都看向她。
她有一瞬間的慌亂,下意識想推辭。
“林老師來一個!聽說您合唱團唱得可好了!”不知誰喊了一句。
張姨也在旁邊鼓勵地看著她。
她站起身,走到中間空處。沒有音樂,沒有伴奏。她想了想,輕聲唱起了合唱團練過很多次的那首《故鄉的雲》。沒有舞台上的磅礴,隻是清唱,聲音不高,卻因為安靜,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落在空氣裡:
“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
她唱著,目光平靜地掠過在場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龐,掠過窗外漸沉的夜色和彆家窗口溫暖的燈火。當她唱到“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撫平創傷”時,心裡一片奇異的寧靜。創傷還在,隻是被時間包裹,沉澱成了身體裡一塊堅硬的、不再輕易觸痛的骨骼。
唱完了,現場安靜了一瞬,隨即響起真誠的掌聲。她沒有羞澀地立刻退回座位,而是微微鞠了一躬。
茶話會結束,她和張姨幾人一起走出來。寒風吹在臉上,卻不覺得刺骨。
“秀芬,唱得真好。”張姨挽著她的胳膊,“明年,咱們團還得一起唱。”
“好。”她應著。
回到那個依舊安靜的家,她脫下外套,先去看了看陽台上的花。菊花早已開敗,但根莖還在土裡,等待著下一個春天。她給它們澆了點水。
然後,她走到書桌前,看著那兩本筆記本,看了很久。最後,她拉開抽屜,將它們小心地、端正地放了進去。不是封存,不是告彆,隻是一種安放。她知道,她隨時可以打開它們,但不再需要時時刻刻依靠它們才能呼吸。
她拿起手機,給兒子發了條信息:
“快過年了,一切都好,勿念。你也要好好的。”
窗外,夜色濃重,遠處有零星的煙花升起,炸開,短暫地照亮一片夜空。屋內的燈光溫暖而穩定。
林秀芬站在客廳中央,環顧這個承載了她大半生悲歡的空間。這裡,曾經充滿了另一個人的氣息,如今,更多的是她自己的痕跡——她修好的水龍頭,她養的花,她拍的照片,她學會包的湯圓,她清唱的歌聲。
那縷名為“餘溫”的氣息,終於徹底融入了她自己的體溫裡,不分彼此。前路依然漫長,但她知道,她可以獨自走下去,帶著所有過往的重量,也帶著屬於她自己的、微弱的、卻未曾熄滅的光。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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