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叔那趟沒精打采的訴苦,像夏日傍晚刮過的一陣熱風,黏糊糊地帶來點煩悶,但很快就散了。我們依舊每天上學、放學,一頭紮進那片越來越密的玉米地裡。玉米杆子已經竄得比爸爸還高了,頂上抽出了天纓,腰裡鼓出了大大的棒子,裹著綠衣裳,頂著焦黃的穗子,眼看著就要成熟了。這是我們一鋤頭一鋤頭、一瓢水一瓢水換來的指望,伺候得格外上心。
日子像坡下的溪水,看著平靜,底下卻藏著說不清的泥沙。老唐家那邊的安靜,總讓我心裡有點不踏實,像暴風雨來前那種悶得慌的感覺。奶奶邱桂英,可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主兒,她這麼長時間不鬨騰,背後指定憋著什麼事兒。是五姑在邱家又受了大委屈?還是她自個兒身體真不行了?猜不透,也懶得猜,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最要緊。
這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學。天剛蒙蒙亮,我們就起來了。趁著日頭還沒毒辣,得趕緊去玉米地掰掉多餘的“啞巴”棒子不結粒的),好讓主棒子長得更飽滿。我們仨背上背簍,戴上草帽,剛推開院門,就看見下麵小路上,晃悠悠走過來一個人影。
是個瘦小得可憐的身影,穿著件明顯太大、洗得發白還帶著補丁的藍布衫子,褲子短了一截,露出細瘦的腳踝,赤著腳,沾滿了泥。頭發黃焦焦、亂蓬蓬地貼在腦袋上。她手裡提著個破舊的竹籃子,低著頭,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很吃力。
是堂妹小芳。
小芳比小嫻還小兩歲,按理說,今年該上小學了。可四叔出去打工後,四嬸小羅豔跟野男人跑了這麼久,硬是一次都沒有回來過,把她扔給了奶奶。結果呢?小芳的處境,跟我當年在老唐家時,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芳,四叔是個混不吝的,現在又找了一個小老婆在浙江打工,他自己都過得不好,哪還管閨女?聽說一年到頭,也指不定能不能寄回兩百塊錢回來。小芳在奶奶手裡,那就是個現成的小長工、出氣筒。
我們站住腳,看著那個小小的、挪動的身影,心裡都挺不是滋味。小芳也看見我們了,她怯生生地停下腳步,抬起頭。這一抬頭,我心裡猛地一抽!
那張小臉,瘦得隻剩下兩隻大眼睛,眼窩深陷,臉色蠟黃,一點小孩子該有的紅潤都沒有。嘴唇乾裂起皮,眼神裡全是害怕和茫然,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她看著我們,嘴巴張了張,想喊人,又不敢,最後隻是飛快地低下頭,手指死死摳著破籃子的邊。
“小芳?”我喊了一聲,儘量讓聲音柔和點,“這麼早,去哪啊?”
小芳渾身一顫,頭垂得更低了,聲音像蚊子哼哼:“奶……奶奶讓……去後山……撿……撿柴火……”
後山?那地方路陡林密,大人上去都費勁,她這麼個小不點,還赤著腳?奶奶可真狠得下心!
“吃早飯了嗎?”小嫻心疼小聲問。
小芳搖搖頭,又趕緊點點頭,慌亂地說:“吃……吃了點……稀飯……”看她那樣子,估計也就是幾口能照見人影的米湯。
我心裡那股火,“噌”一下就冒上來了!這場景,太熟悉了!不就是幾年前的我嗎?天不亮被吼起來,乾不完的活,吃不完的剩飯,挨不完的打罵!現在又出現了可另一個“我”影子,還在那個魔窟裡受苦!
“平萍姐……”小芳突然抬起頭,大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順著臟兮兮的小臉流下來,衝出一道道泥印子。“我……我餓……”她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看著可憐極了。
我心裡酸得厲害,像被陳醋泡過一樣。我趕緊轉身跑回院子,從廚房鍋裡拿出兩個還溫乎的玉米餅子這是我們今天的早飯),又用葫蘆瓢舀了滿滿一瓢涼開水,快步走出去。
“給,快吃!”我把餅子塞到小芳手裡,把水瓢遞給她。
小芳看著手裡黃澄澄、香噴噴的玉米餅,愣了一下,然後像餓極了的小狼崽,抓起餅子就往嘴裡塞,噎得直伸脖子,又趕緊抱起水瓢“咕咚咕咚”地喝。看著她那副狼吞虎咽的可憐樣,我們仨心裡都難受得緊。
“慢點吃,彆噎著。”我輕輕拍著她的背。
小芳很快就把兩個餅子吃完了,水也喝了大半瓢。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又擦了擦眼淚,小聲說:“謝謝平萍姐……”謝謝小嫻姐…”
“小芳,奶奶……經常讓你乾重活?不讓你吃飽飯?”我試探著問。
小芳的眼淚又掉下來了,點點頭,哽咽著說:“天不亮……就喊起來……喂豬、掃地、燒火……吃不飽,奶奶說……說我吃閒飯……還……還總打我……”她撩起過大的袖子,瘦得像麻杆的胳膊上,果然有幾道青紫色的掐痕。
我心裡又氣又恨!這個老妖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以前這麼對我,現在又這麼對小芳!四叔四嬸也是混賬,自己跑出去逍遙,把孩子扔火坑裡!
“你想不想……上學?”我看著她的眼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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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極淡的光,但很快又黯了下去,搖搖頭:“奶奶說……丫頭片子上啥學……浪費錢……讓我在家乾活……”
又是這套!跟我當年聽到的一模一樣!我心裡那股無名火越燒越旺!憑什麼?憑什麼女孩子就活該當牛做馬?憑什麼我們就不能讀書、不能有出息?
可生氣歸生氣,我能怎麼辦?把小芳接過來?我們自己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我們三個上學吃飯,都靠爸媽寄錢。再說,奶奶那邊肯定不會放人,鬨起來,又是天大的麻煩。告狀?跟誰告?村長?學校?學校還能管到人家家裡怎麼對待孩子?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河水,淹沒了剛才的憤怒。我幫不了她,至少現在,我無能為力。這種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在受苦,卻拉不了一把的感覺,比我自己當初受苦還難受!
“小芳,”我蹲下身,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以後……要是實在太餓,或者……奶奶打你打得狠了,偷偷跑來姐這兒。姐這……有吃的。”
小芳睜大了眼睛,有點不敢相信,隨即用力地點點頭,眼淚又湧了出來。
“快去吧,晚了……奶奶又該罵了。”我歎了口氣,幫她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頭發。
小芳提起那個空籃子看來撿柴火也是借口,奶奶就是變著法兒折騰她),一步三回頭地,慢慢往後山走去。那個瘦小、孤單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裡,像一根針,紮在我心上。
我們仨站在原地,好久沒說話。剛才因為玉米長勢好而帶來的那點喜悅,被小芳的出現衝得一乾二淨。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沉重。
“姐,小芳……太可憐了……”小嫻帶著哭腔說。
“奶奶……真壞!”小九攥緊了拳頭,氣得臉通紅。
我心裡堵得慌。是啊,奶奶真壞!老唐家那個院子,真像個吃人的魔窟!我們好不容易爬出來了,可小芳還在裡麵掙紮。我以為我們擺脫了,可陰影其實一直都在,以另一種方式,提醒著我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走吧,乾活去。”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裡的翻江倒海,“咱們……先管好自己。隻有咱們自己強大了,將來……也許才能幫到像小芳這樣的人。”
這話是說給小九小嫻聽的,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憤怒和同情解決不了問題,隻會讓自己難受。要想不任人宰割,要想有朝一日能拉彆人一把,就得自己先立起來!讀書!長本事!這才是唯一的出路!
那天掰玉米啞巴棒子的活兒,我們乾得格外沉默。但手裡的勁兒,卻使得格外足。仿佛每掰掉一個沒用的棒子,每讓一棵玉米長得更好,就是向那個令人窒息的過去,又遠離了一步。
晚上,我躺在床上,眼前總是晃動著小芳那雙含淚的、驚恐的大眼睛,和她胳膊上刺眼的青紫。另一個“我”還在受苦,這個認知,像塊大石頭,沉沉地壓在我心上。我知道,從今往後,我看老唐家那個院子的心情,再也輕鬆不起來了。那裡麵,不隻有算計我們的奶奶,不隻有窩囊的爺爺和可憐的幺叔,還有一個正在重複我悲慘童年的、瘦骨嶙峋的小芳。
這份沉重,大概會像影子一樣,跟著我很久很久。它提醒著我,來自哪裡,也曾經曆過什麼,以及,將來要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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