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年味,似乎還殘留在冷冽的空氣裡,帶著鞭炮燃儘後的硫磺味和一點點油腥氣。對於三歲多的我來說,過年意味著能吃到幾片油汪汪的肥肉,意味著爸爸媽媽都在家,雖然他們常常吵架,但至少那個破敗的家裡是“熱鬨”的,我能感受到一種緊繃卻完整的氛圍。
但那種氛圍,在年初三的清晨,徹底碎裂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一種極力壓抑卻依舊窸窣作響的聲音驚醒。不是往常奶奶起床摔打鍋灶的動靜,那聲音更輕,更急,帶著一種鬼鬼祟祟的氣息。我揉著眼睛,從冰冷的被窩裡坐起來,昏暗的屋子裡,能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在移動。
是爸爸和媽媽。
爸爸背上挎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那包看起來比他還沉,壓得他本就瘦削的脊背更加彎曲。媽媽也背著包,胸前還用背帶捆著幾個月大的弟弟小九。他們動作很快,很輕,像是在做賊。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瞬間攫住了我。
我聽到奶奶壓得低低的、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從堂屋傳來:“……放心出去賺錢,小平我們給你帶……”
爺爺悶悶地咳了一聲,算是附和。
接著是爸爸的聲音,同樣壓得很低:“爸媽,辛苦你們照顧平平了……”
媽媽的聲音帶著哽咽:“……我們去那邊安頓好,掙到錢就給你們寄回來,你們二老放心……”
“好了好了!”奶奶的聲音透出不耐煩,打斷他們,“快走快走!等一下趕不上鎮裡早班車!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犯法的事情不要碰!”
他們要走了!
這個念頭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進我的腦海。他們要走了!像村裡很多人的爸爸媽媽那樣,出去打工,很久很久都不回來!
我幾乎是滾下床的,冰冷粗糙的泥地瞬間刺痛了我赤裸的腳板。我什麼也顧不上了,像一顆小炮彈一樣衝出門,衝向已經走出院壩的爸媽。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我隻穿著單薄內衣的身上,但我感覺不到冷,心裡隻有一個念頭:追上他們!不能讓他們走!
“爸爸!媽媽!你們要去哪點嘛!帶上我嘛!我也要去!哇——!”
我一邊哭一邊嘶喊,赤腳踩在冰冷的泥地上、石子上,也渾然不覺疼痛。
爸媽聽到了我的哭喊,猛地轉過身。媽媽看到我赤著腳、穿著單衣追出來,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爸爸停下腳步,黑瘦的臉上寫滿了複雜難言的情緒。
媽媽蹲下身,一把將我緊緊抱在懷裡。弟弟小九在她胸前不安地扭動。媽媽的懷抱很溫暖,卻帶著一種訣彆的顫抖。
“平兒,平兒乖……”媽媽的聲音啞得厲害,她用袖子胡亂地擦著我糊滿眼淚和鼻涕的臉,“爸媽不走家裡,給不了你好的生活,沒有錢給你以後讀書,買好吃的,沒錢給你買新衣服和布娃娃……”
我死死抓住媽媽的衣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哭得喘不上氣:“我不要新衣服!不要好吃的!不要布娃娃!平平隻要爸爸媽媽!隻要你們!你們莫走!莫丟下平平!哇——”
我語無倫次,隻知道把心裡最深的恐懼哭喊出來。我不要那些東西,我隻要他們在我身邊。
爸爸彆過頭去,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奶奶已經旋風般地衝了過來。她一把從我媽媽懷裡將我狠狠拽開,枯瘦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箍緊我的胳膊,疼得我齜牙咧嘴。
“嚎!嚎!嚎哪樣喪!”奶奶厲聲罵道,那張陰陽臉在清晨的微光裡顯得格外猙獰,“你爸媽出去賺錢養家!不是出去耍!你再哭!再哭看老娘不打死你!”
她一個凶狠的眼神瞪過來,裡麵充滿了威脅和厭煩。我被她眼裡的毒火嚇得猛地噎住,哭聲硬生生卡在喉嚨裡,隻剩下身體無法控製地一抽一抽,眼淚無聲地洶湧流淌。
媽媽還想說什麼,奶奶已經不耐煩地揮手驅趕:“走啊!還愣到搞哪樣!真要誤車了!”
爸爸最後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裡有我讀不懂的東西,像是愧疚,又像是無奈,最終都化為了決絕。他拉了媽媽一把,啞聲道:“走!”
媽媽一步三回頭,眼淚流得更凶,最終還是被爸爸拉著,轉過身,加快了腳步,沿著那條冰冷的泥路,越走越遠,直到變成兩個模糊的小黑點,最終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他們真的走了。
沒有回頭,沒有更多的安慰。
冷風吹透了我單薄的衣衫,腳底板凍得麻木,但都比不上心裡的那個窟窿冷。那是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的冰冷和茫然。
奶奶死拽著我的胳膊,把我往屋裡拖。我像個失去牽線的木偶,毫無生氣地跟著她踉蹌。
“走!滾家去!喪門星!一大早哭哭啼啼,晦氣!”她一邊拖拽,一邊惡毒地咒罵,“以後就給老娘老實點!再有下次,腿給你打斷!”
堂屋裡,爺爺已經不見了蹤影,想必又躲到了哪個角落,或者默默地扛起鋤頭下了地。這個家,又恢複了令人窒息的“平靜”,甚至比之前更加空曠,更加冰冷。
我被奶奶甩在冰冷的堂屋中央,呆呆地站著,腳上的泥和冰冷的淚水混在一起。
院子裡那棵老梧桐樹的枯枝,像鬼爪一樣伸向灰白色的天空。
爸媽走了。
帶著弟弟。
留下了我。
在這個充斥著奶奶咒罵、爺爺沉默、冰冷又破敗的家裡。
第一次彆離的滋味,是三歲赤腳追不上的背影,是奶奶鐵鉗般的手和毒辣的眼神,是冷風灌入口鼻的窒息感,是心裡那個瞬間塌陷下去的、冰冷徹骨的黑洞。
它無聲地告訴我:你被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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