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統治,不僅僅體現在咒罵和隨時落下的巴掌上,更體現在那仿佛永無止境、並且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勞役上。從我跌跌撞撞能自己走穩路開始,屬於我的“活路”就一件件壓了上來,像一根根無形的繩索,早早地將我捆綁在這片貧瘠的土地和這個冰冷的家裡。
最初的勞役是輕微的,卻帶著羞辱的意味。
“平兒,過來,把痰盂倒了。”奶奶靠在躺椅上,有氣無力地吩咐,仿佛使喚我是一件天經地義、甚至是對我莫大恩賜的事情。
那黃銅的痰盂,邊緣往往沾著黏膩的痰漬和煙絲,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腥臭氣味。我個子矮小,需要費力地雙手才能捧起它,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步子,生怕灑出來一點。從堂屋走到院壩邊的陰溝,那短短一段路,對我而言卻漫長無比。奶奶半眯著眼睛盯著,隻要我手抖一下,或者腳步踉蹌,刻薄的罵聲立刻追來:“沒用的東西!端個東西都端不穩!灑出來了看我不叫你舔乾淨!”
倒完痰盂,還要去溪溝邊胡亂衝洗一下。冬天的溪水冰冷刺骨,凍得我小手通紅,像胡蘿卜一樣腫脹僵硬。
除了倒痰盂,更多的是“跑腿”。
“去,到冉家小賣部,打半斤煤油回來。”奶奶會遞過來一個臟兮兮的玻璃瓶和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去小賣部的路讓我恐懼,冉老師那個孫子和他的一幫夥伴常常堵在路口,看到我就扔石子,罵“野人”、“沒人要的”。我往往要繞很遠的路,或者等到天黑才敢怯生生地靠近,打完煤油就飛也似的跑回家,經常嚇得一身冷汗。
“眼瞎了?沒看見雞進堂屋了?攆出去!”奶奶一聲吼,我就要立刻放下手裡任何東西,去追趕那些撲棱著翅膀、到處拉屎的雞,往往追得滿頭大汗,雞飛狗跳,反而惹來奶奶更厲害的責罵。
這些零碎活計,像一張細密的網,將我小小的身影牢牢困在奶奶的視線範圍內,幾乎沒有喘息玩耍的時間。而隨著我年歲稍長,大約四歲左右,真正的“農活”開始了。
最開始是“看雞”。稻穀曬在院壩裡,我的任務就是拿根小竹竿,蹲在旁邊,防止雞鴨來偷吃。這活計極其枯燥,日頭毒辣辣地曬著,我不能離開,也不能打瞌睡。稍有不慎,讓雞啄了一口穀子,被奶奶看見,少不了一頓狠罵甚至掐打。
接著是“喂雞鴨”。奶奶會把穀糠和潲水混合在一起,讓我用一隻破瓢舀著倒進雞鴨的食槽裡。那些雞鴨蜂擁而上,爭搶著,常常踩到我的光腳背,或者啄到我的小腿,疼得我直抽氣。喂完雞鴨,還要記得把它們趕回圈裡。
再大一點點,大約五歲光景,我開始被允許跟著爺爺下地了。當然,不是去玩,而是有“任務”。
爺爺去地裡鋤草,我會跟在他後麵,把他鋤掉的雜草撿到一起,抱到地頭堆起來。或者,在他挖紅薯的時候,我跟在後麵,把一個個沾滿泥土的紅薯撿到背簍裡。爺爺沉默寡言,很少吩咐我做什麼,隻是默默地乾活。我也不敢說話,隻是模仿著他的動作,小跑著跟在他身後。
奶奶對此很是滿意,仿佛終於把我這個“吃白食”的“賠錢貨”派上了點用場。她常常對來串門的鄰居,用一種看似抱怨實則炫耀的語氣說:“哎呀,沒得法嘛,屋頭人手不夠,這麼點大的娃兒也要跟著下地嘍,能幫一點是一點嘛,總比光吃飯強。”
鄰居們往往會附和幾句:“是啊是啊,桂英嫂你會調教人,娃兒從小乾活,以後勤快。”
這些話,讓奶奶那張陰陽臉上偶爾會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而我,隻是低著頭,看著自己被泥土染黑、被草葉劃出細小血痕的腳丫,心裡沒有任何“勤快”的驕傲,隻有沉沉的疲憊和一種說不出的委屈。
乾活累了,餓了,也不敢說。吃飯時,奶奶分的飯量依舊隻有那麼一點點,我往往吃不飽,眼睛忍不住瞟向鍋裡。奶奶立刻就能察覺,眼睛一瞪:“看哪樣看?吃了去變牛啊?乾活不出力,吃飯倒積極!”
爺爺有時會默默地把碗裡的一小塊紅薯,或者幾根鹹菜,撥到我的碗裡。動作很快,趁奶奶不注意的時候。我不敢出聲,隻是飛快地扒進嘴裡,連味道都來不及嘗就咽下去,心裡湧起一點點酸澀的暖意,但很快又被更大的恐懼和茫然淹沒。
傍晚,乾完活回家,渾身像是散了架。手上起了細小的水泡,磨破了,火辣辣地疼。腳底板更是厚厚一層泥垢,被石子硌得生疼。沒有熱水洗澡,隻能用冷水胡亂衝一下腳,就爬上那冰冷的、硬邦邦的床鋪。
窗外,老梧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張牙舞爪。院壩下的垃圾場在夜裡靜悄悄的,散發著白日裡被太陽曬過的、複雜的臭味。
我蜷縮在薄薄的被子裡,又冷又累,身上到處都疼。腦海裡會模糊地閃過媽媽溫暖卻遙遠的懷抱,閃過爸爸沉默的背影,但很快,就會被奶奶猙獰的臉、尖利的罵聲和永遠乾不完的活計所取代。
勞役,從最輕微的倒痰盂開始,一點點加重,像漸漸收緊的繩索,將我童年的時間、力氣和快樂,一點點榨乾。它讓我過早地明白了“辛苦”的含義,也讓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在這個家裡的位置和價值——一個可以隨意驅使、打罵、並且需要儘快創造價值的“小長工”。
童年的顏色,在日複一日的勞役中,早早地褪成了和腳下泥土一樣的灰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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