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狗叫得越來越凶,還夾雜著人聲,鬨哄哄的。奶奶耳朵尖,一下子從灶房鑽出來,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伸長脖子往小路那頭看。
“回來了!肯定是回來了!”她臉上笑開了花,皺紋都擠到了一起,那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樣子。
我心裡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有點慌,又有點莫名的期待。是不是……我爸媽也跟著一起回來了?雖然奶奶沒說,但萬一是想給我個驚喜呢?
我忍不住也跟著往外蹭了幾步,躲在院壩邊的柴火堆後麵,偷偷往外看。
果然,不一會兒,小路上出現一群人。打頭的是大伯,還是那麼黑壯,臉上沒啥表情,手裡牽著個小女娃,大概就是那個二丫頭,怯生生的。旁邊是三叔,穿著件不合身的西裝,頭發抹得油亮,旁邊跟著個女的,瘦高個,穿著件紅格子外套,低著頭,看不清臉,應該就是那個“小從”。
後麵是四叔,扛著個大編織袋,旁邊也是個女的,個子高高的,得比四叔還高出一點,穿著牛仔褲和花襯衫,紮著個馬尾辮,走路風風火火,嗓門也大,正跟四叔說著什麼,笑得咯咯的。這肯定就是小羅豔了。
奶奶已經迎了上去,聲音又高又亮:“哎喲!可算回來了!累壞了吧?快進屋快進屋!”
大伯嗯了一聲,把二丫頭往奶奶跟前一推:“叫奶奶。”
二丫頭細聲細氣地叫了一聲,奶奶敷衍地摸了摸她的頭,眼睛卻早就瞄向三叔和四叔身後的姑娘了。
“這就是小從吧?哎呀,真俊!老三有眼光!”奶奶拉著小從的手,上下打量著,笑得合不攏嘴。小從抬起頭,勉強笑了笑,又很快低下頭,看著很文靜,甚至有點怯,但那雙眼睛飛快地掃了一下我們這破舊的房子和院子,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東西。
“媽,這是羅豔。”四叔把編織袋放下,拉過高個子女娃。
“阿姨好!”羅豔聲音響亮,一點都不怵,笑著就喊了一聲,還把手裡的一個塑料袋遞給奶奶,“給您買了點水果,路上吃的,彆嫌棄哈!”
“哎喲喲!好好好!這姑娘,真大方!快進屋坐!”奶奶接過水果,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一群人熱熱鬨鬨地進了堂屋,留下我和爺爺在院壩裡。爺爺默默走過去把四叔扔下的編織袋提進屋。我站在原地,看著空蕩蕩的小路儘頭。
沒有了。
沒有我爸媽。
他們沒回來。
心裡那點小小的期待,像被針戳破的氣球,“噗”一下,癟了,隻剩下空落落的疼。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我趕緊仰起頭,拚命眨眼睛,把它憋回去。不能哭,哭了也沒人看,哭了還得挨罵。
堂屋裡傳來熱鬨的說話聲,奶奶高亢的笑聲,羅豔爽朗的應答,還有大伯偶爾低沉的兩句。灶上的糯米蒸熟了,散發出濃鬱的香味,勾得人肚子裡的饞蟲直叫。
但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我悄悄繞到屋子側麵,從窗戶縫往裡看。
奶奶正拿出瓜子花生招待他們,小從文文靜靜地坐著,小口喝著水。羅豔卻閒不住,幫著奶奶拿東西,嘴裡還不停:“阿姨,您歇著,我來我來!這糍粑啥時候打?我勁兒大,我能幫忙!”
三叔和四叔坐在那兒,抽煙,吹噓著在外麵打工的事,說什麼廠裡效益好,老板看重他。大伯不怎麼說話,隻是聽著。
沒人問一句爺爺累不累。沒人看我一眼。好像我和爺爺是空氣,是影子,理所當然地應該乾完所有的活,然後消失。
那盆香噴噴的糯米被端出來,倒進洗乾淨的木槽裡。大伯、三叔、四叔輪流拿著粗木槌上去捶打,“嘿喲嘿喲”地喊著號子。奶奶在旁邊指揮,臉上放著光。羅豔也湊熱鬨上去捶了兩下,惹得大家一陣笑。小從隻是在一旁看著,微微笑著。
那熱鬨是他們的。那香味也是他們的。
我縮回頭,心裡堵得難受。默默地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坐在冰涼的石頭凳子上。
這條路,我看了無數遍。盼著爸媽能從這條路那頭回來。每次有陌生人出現,我的心都會揪一下,然後又失望地落回去。
眼淚這次終於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乾土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爸,媽,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呀?你們不要我了嗎?你們知不知道奶奶天天打我罵我?知不知道我連雙好鞋都沒有?知不知道我褲襠破了被人笑話?
你們在外麵,過得好不好?是不是也很辛苦?是不是……把我忘了?
風吹過槐樹葉子,沙沙響,像在歎氣。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聽見奶奶喊我。
“萍萍!死丫頭又野哪兒去了!回來燒火!要煎糍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