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天還沒亮透,院子裡就鬨哄哄起來了。跟往常不一樣,這鬨騰不是打牌吹牛,是那些叔叔嬸嬸們要滾蛋了。
一個個提著大包小包,臉上帶著要解脫的輕鬆勁兒,嘴裡說著客氣話:
“媽,我們走了啊,您在家多保重身體!”“爹,地裡的活兒您多費心。”“等我們那邊安頓好了,再接您去享福!”這話估計他們自己都不信)
奶奶這會兒也不擺那張“陰陽臉”了,拉著這個的手,拍拍那個的肩,眼圈紅紅的,好像多舍不得似的,絮絮叨叨叮囑個沒完:“在外頭好好的,吃飽穿暖,彆舍不得花錢……常往家打電話……”
哼,裝得真像。他們在家這些天,也沒見她多心疼,光會使喚人。
大伯唐學春把他大女兒小雅從外婆家接回來了。那小丫頭,四五歲年紀,黑黑瘦瘦,抿著嘴不愛說話,那雙眼睛怯生生的,看人都不敢直視,簡直跟她媽李小秀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個悶葫蘆小號。
大伯把小姑娘往奶奶跟前一推,嗓門粗粗的:“媽,小雅放家裡給您照看,也能給您搭把手乾點活。”
奶奶臉上那點不舍立刻淡了點,耷拉著眼皮瞅了瞅小雅,有點不情願:“我這老骨頭自個兒都顧不過來,還得帶個娃……”
大伯趕緊說:“能乾活!撿個柴火,喂個雞啥的都能行!不比萍萍強?”他還特意瞟了我一眼。
奶奶一聽“能乾活”,臉色立馬緩了,扯出個笑模樣,摸了摸小雅的頭——那動作僵硬得很,像摸個板凳腿兒:“行吧行吧,放著吧。總歸是咱老唐家的根。”
我心裡呸了一聲。根?女娃在她眼裡算個屁根!就是個能乾活的小勞力!
三叔唐學祥摟著他對象小從,笑嘻嘻地說:“媽,我跟小從估計四五月份就回來把事辦了,到時候還得辛苦您張羅!”
四叔和小羅豔也湊過來:“三哥辦完就輪著我們!咱家這可是雙喜臨門!爹,媽,你們就等著享兒媳婦的福吧!”
奶奶被這話哄得臉上笑開了花,連連點頭:“好,好!早點辦!早點給我生個大胖孫子!”
幺叔唐學龍收拾得溜光水滑,準備繼續去廣東電子廠當他的“高級工人”,話裡話外都透著看不起家裡這土坷垃地。
最後輪到五姑唐小姝了。她拎著包也想跟著溜,奶奶一把死死拽住她胳膊,臉上的笑瞬間沒了,換上那副苦兮兮的可憐相:
“小姝啊,我的老姑娘啊……你彆急著走……等把菜籽收了,玉米種了再出去不行嗎?媽就你這麼一個貼心的女兒,你得多陪陪媽啊……你走了,媽這心裡空落落的……”
她說著,還真擠出兩滴眼淚,抓著五姑的手不放。
五姑臉拉得老長,寫滿了一百個不情願,使勁想把手抽出來:“媽!廠裡催得緊!耽誤了活兒要扣錢的!再說哥他們不都走了嗎?”
“他們能跟你比嗎?你是媽的心頭肉啊!”奶奶哭嚎著,死活不鬆手,“就晚一個月,就一個月!算媽求你了行不行?菜籽一下地我就讓你走!”
五姑拗不過她,看著奶奶那耍賴的樣兒,又看看旁邊一聲不吭的爺爺,氣得跺了下腳,把行李袋往地上一扔,臉扭到一邊,算是默許了。
奶奶立馬破涕為笑,好像剛才哭天搶地的不是她。
我看著這場麵,心裡冷得像塊冰。一個個的,戲真好。
鬨哄哄了半天,該走的總算都走了。院子裡一下子空了不少,也靜了不少。隻剩下不情不願的五姑,新來的悶葫蘆小雅,還有我爸媽和那兩個不懂事的弟弟妹妹。
奶奶站在院門口,望了半天,直到那些人的背影都看不見了,才慢悠悠轉過身。那點傷感瞬間收得乾乾淨淨,又恢複了那副刻薄算計的老太婆樣。
她眼睛掃過我們這幾個“剩下來”的,壓根沒問一句我爸媽啥時候走,好像他們就該一直留下乾活似的。
然後,她的目光落在我和小雅身上,開始發號施令,熟練得像呼吸一樣自然:
“萍萍!還愣著乾啥?水缸都快空了!帶小雅去背水!給她那個五斤的壺!教教她怎麼乾活!”她指著牆角一個更小更舊的水壺。
又來了。就知道躲不過。
我沒應聲,冷著臉走過去拿起我那十斤的大壺。小雅怯生生地跟過來,抱起那個對於她來說過於沉重的五斤小壺,小身子都被壓得一歪。
奶奶又轉向五姑,語氣“和藹”了點,但也是命令:“小姝啊,你去把屋裡他們弄的亂七八糟收拾一下,被子疊疊,地掃掃。”
五姑板著臉,哼了一聲,扭著身子不情不願地去了。
“學冬!跟你爹去後山砍點柴火回來!眼看天又要冷了,柴火不夠燒!”
我爸悶著頭,嗯了一聲,拿起柴刀跟著默默無語的爺爺出去了。
“秀秀!豬喂了嗎?雞喂了嗎?一堆衣服泡著呢看不見?趕緊洗了!一會兒還得做飯!”
我媽像是早就習慣了,低低應了一聲,挽起袖子就去忙活。
一瞬間,剛才還因為分彆有點傷感氣氛的院子,立刻變回了那個永不停歇的勞作場。好像那些人的來來去去,隻是一場短暫的鬨劇,鬨劇結束,我們這些“長工”就得繼續賣命。
我拎著沉重的水壺,看了一眼旁邊抱著小壺、走路都踉蹌的小雅。她那麼小,就要開始跟我一樣了嗎?
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但不是心疼她,是覺得可悲。這老唐家,就像個無底洞,進來的人,都得被榨乾力氣。
“走快點!磨蹭啥?等著吃晌午飯啊?”奶奶的罵聲追在屁股後麵。
我收回目光,懶得再看那個令人作嘔的院子,邁開步子朝外走。
小雅抱著小壺,吭哧吭哧地跟在我後麵,不敢靠太近,也不敢離太遠。
山路冰冷,凍得人腳底板發麻。我沒說話,她也不敢吭聲,隻有兩個水壺偶爾碰撞發出的沉悶聲響。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人走了,活兒還在。戲散了,台子還得我們這些配角來收拾。
我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走吧,都走吧。走了乾淨。反正,有沒有他們,這活兒,都得我乾。
隻是,看著身邊這個突然多出來的、瘦小的“幫手”,我心裡一點也輕鬆不起來。這吃人的日子,啥時候才是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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