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茅草棚裡,一天天熬著,像鈍刀子割肉。我看著外婆越來越佝僂的背,看著她臉上越來越多的皺紋,看著她對著舅舅舅媽們那永遠賠著小心、低三下四的樣子,心裡那點東西,像是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地磨,磨得又薄又脆,快要碎了。
我常常想,是不是都是因為我?要是沒有我,外婆就不用從後外公家被擠兌出來,不用回到這個比奶奶家還不如的火坑,不用看自己兒子的臉色,不用被孫子孫女叫“孤外婆”,不用每天乾最累的活兒吃最少的飯,不用挨打受罵。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纏著我,勒得我喘不過氣。死?我偷偷想過。後山崖頭那麼高,跳下去是不是就都解脫了?可站到邊上,風一吹,腿就軟了。我怕死,更怕我死了,外婆一個人在這世上,可怎麼活?她那麼弱,誰都能欺負她。
幺舅媽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了,雖然才六個月,看著還不算太大,但她動不動就扶著腰,哎喲哎喲地叫喚,好像乾了天大的重活似的。這樣一來,家裡的活兒更是理所當然地全落在了外婆和我身上。
打豬草、砍柴、挑水、煮豬食、掃地、洗衣……從睜眼到閉眼,就沒個歇氣的時候。吃的卻更少了。幺舅媽說,她懷了娃,得多吃點好的。什麼是“好的”?無非是糊糊稍微稠一點,偶爾能有個烤紅薯或者煮土豆,但那絕對沒我和外婆的份。我們碗裡的,清得能當鏡子照。
二舅舅看我們更不順眼了,好像我們多喘一口氣都是浪費他家的糧食。“孤外婆!動作麻利點!磨磨蹭蹭的想餓死誰?”“呆頭鵝!眼睛瞎了?柴火堆那兒看不見?還不抱過來!”
我咬著牙,忍了。為了外婆,我得忍。
可有時候,不是你想忍就能忍過去的。
那天,我費了好大勁從溪溝裡挑半桶水回來,山路滑,我摔了一跤,水灑了大半,褲腿和袖子全濕了,冷得直哆嗦。剛顫巍巍地把剩下那小半桶水倒進缸裡,二舅舅就過來了,探頭一看,缸底才剛濕了一層。
他眉頭一擰,開口就罵:“你個沒用的東西!挑這麼點水夠誰用?老子養頭豬都比你有用!”
我又冷又累又委屈,頂了一句:“路滑,我摔了……”
“摔了?你咋不摔死在外頭?省得回來浪費糧食!”他罵得唾沫橫飛。
外婆趕緊從灶洞前站起來,拉著我,對二舅舅賠笑:“老二,孩子還小,路是不好走,我待會兒再去挑一趟……”
“挑個屁!等你磨蹭到啥時候?”二舅舅不耐煩地一揮手,正好打在外婆胳膊上。外婆年紀大了,沒站穩,踉蹌著往後跌坐在了地上。
我腦子裡的那根弦,“嘣”一聲就斷了。
積壓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憤怒、不甘,像火山一樣猛地噴了出來!我忘了害怕,忘了後果,像頭被逼急了的小獸,猛地朝二舅舅撞過去,嘶啞著嗓子吼:“不準打外婆!你憑啥老是欺負我們!憑啥!”
二舅舅沒防備,被我撞得後退了一步。他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這個一直逆來順受的“呆頭鵝”敢反抗。隨即,他的臉迅速漲成了一種可怕的豬肝色,眼睛瞪得像銅鈴,凶光畢露。
“反了你了!小雜種!”他怒吼一聲,掄起蒲扇大的巴掌就朝我扇過來。
外婆驚叫著從地上爬起來想護住我,但晚了。
“啪!”
極其響亮的一聲。我眼前一黑,耳朵裡嗡嗡作響,半邊臉瞬間就麻了,然後是火辣辣的劇痛,嘴裡泛起一股腥甜味兒。
我被打懵了,呆在原地,甚至忘了哭。
二舅舅還不解氣,又抬腳踹了我一下,正踹在我小腿骨上,鑽心地疼。“吃老子的喝老子的,還敢跟老子橫?給老子滾出去!今晚彆想吃飯!”
我被他連推帶搡地摔出門外,破木門“砰”地一聲在我麵前狠狠關上,差點撞到我鼻子。我聽到裡麵傳來外婆帶著哭腔的哀求聲和二舅舅更響的叫罵聲。
初春的山風,像冰刀子一樣刮在我濕透的衣服上,冷得我渾身發抖。臉上、腿上疼得厲害。但比身體更疼的是心裡那股憋屈和恨意,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
憑什麼?!憑什麼我們就要挨打受罵?憑什麼我們乾最多的活吃最少的飯?憑什麼外婆那麼大年紀還要被自己兒子這樣作踐?就因為我們弱?好欺負?
我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破門,牙齒咬得咯咯響。恨意像野草一樣在我心裡瘋長,燒掉了最後一點理智。
我不能打回去,我打不過他。但我不能就這麼算了!我不能!
我的目光掃過院子,忽然停在牆角晾著的一件破褂子和一雙磨得快沒底的破解放鞋上——那是二舅舅的。
一個念頭猛地竄進我的腦子,瘋狂又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