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被扔進了滾水裡煮,又猛地被撈出來丟進冰窖,反反複複,沒個儘頭。骨頭縫裡都透著一股酸疼,腦袋裡像是塞了一團被水泡爛了的棉花,又沉又脹。那兩個穿灰布衣服的小孩兒總在我眼前晃,他們的聲音尖尖細細,纏著我的耳朵,怎麼甩都甩不掉。
“踩著啦……”
“疼啊……”
“冷……”
外婆的手就沒離開過我。她用一塊破布蘸著涼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我的額頭、脖子、胳膊窩。那水一會兒就被我滾燙的皮膚烤熱了,她就又去換一盆涼的。她的嘴唇乾得起了皮,不停地念叨著:“萍萍不怕……魂回來哦……萍萍不怕,婆婆在呢……”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快要拉不動的破風箱。
幺舅媽進來過兩次。第一次是晚上,她站在門口,探進半個身子,皺著眉頭,屋裡那盞昏黃的煤油燈把她的臉照得半明半暗。“咋樣了?死不了吧?”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種不耐煩的煩躁,“真是能添麻煩!撿個柴火都能撿出病來!明兒個豬草誰打?柴火誰撿?”
外婆頭也沒回,隻是更用力地拍著我的背,聲音疲憊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硬:“她病著!明天再說!”
幺舅媽從鼻子裡哼出一股氣,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我迷迷糊糊看見她出去前,也飛快地在自己腰側抓撓了兩下。虱子可不管誰心煩誰心焦,它們照咬不誤。
第二次是她起夜,大概後半夜了。她路過門口,往裡瞥了一眼,看到外婆還守著我,嘟囔了一句:“就是個討債鬼……”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外婆依舊沒理她,隻是把貼在我額頭上的濕布翻了個麵。那布已經不怎麼涼了。
幺舅舅也來看過一次。他默不作聲地站在床腳,抽著旱煙,煙霧繚繞,把他那張黑黃的臉籠罩得更加模糊。他看了我一會兒,歎了口氣,那歎氣聲沉甸甸的,壓得人心裡發慌。然後他轉身出去了,腳步聲拖遝而沉重。
我就這樣燒了一整夜,說胡話,哭鬨,渾身冷汗涔涔。外婆也陪了我一整夜,幾乎沒合眼。天快亮的時候,我的燒好像退下去一點點,終於迷迷糊糊地睡沉了一會兒,沒再夢見那兩個孩子。
可天剛亮,沒多久,那滾燙的熱度又卷土重來,甚至比夜裡還要凶猛。我覺得自己像一塊被架在火上烤的紅薯,皮都要烤焦了,喉嚨裡乾得冒煙,哼哼唧唧地要水喝。
外婆喂我喝了點水,摸了摸我燙手的額頭,臉上的皺紋擠得更深了。她盯著我看了好久,眼神裡是那種深不見底的擔憂和一種下定了決心的凝重。
她猛地站起身,因為熬夜和疲憊,身子晃了一下,趕緊扶住土牆才站穩。然後她腳步蹣跚卻急切地走了出去。
我聽到她在灶房裡跟幺舅媽說話,聲音很低,但帶著一種罕見的急迫:“……燒得厲害,退不下去……胡說八道,怕是嚇丟了魂……得去請後山陳婆婆來看看……”
幺舅媽尖利的聲音立刻響起來,像瓦片刮過鐵鍋:“請神婆?!不要錢啊?!家裡哪還有錢?!有點錢都買了那破敵敵畏,屁用不頂!現在還想糟蹋錢?死不了!哪個娃不發燒?挺挺就過去了!”
外婆的聲音也高了起來,帶著顫音,卻異常堅持:“這不是一般的燒!孩子要是沒了,你良心過得去嗎?!”
“良心?這年頭良心值幾個錢?飯都吃不飽還講良心?她就是嬌氣!裝病偷懶!”幺舅媽的聲音又尖又刻薄。
外麵安靜了一會兒。然後我聽到外婆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冰冷而絕望的語氣說:“我櫃子裡還有一對銀耳環,是我娘留下來的……我拿去換錢!”
幺舅媽像是被噎住了,半晌沒聲音。可能她也沒想到外婆會拿出自己最後那點壓箱底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傳來幺舅舅沉悶的聲音:“去吧。娃要緊。”
幺舅媽沒再反對,隻聽見灶具被摔得砰砰響。
又過了一會兒,外婆窸窸窣窣地進了裡屋,翻找了一會兒,然後快步走了出去。我努力睜開眼,隻看到她一個急匆匆消失在門外的背影,那背影佝僂得厲害,像是一夜之間又被壓彎了許多。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許時間並不長,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裡煎熬。身上忽冷忽熱,虱子趁著汗濕瘋狂進攻,癢和痛、冷和熱、還有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幻象攪合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快要被撕碎了。
就在我又開始迷糊地說胡話,感覺那兩個小孩兒又要來抓我的腳脖子時,外婆回來了。
跟她一起進來的,還有一個瘦小乾癟的老太太。她穿著深色的粗布衣服,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稀疏的小髻,插著一根木簪子。臉上皺紋密布,眼睛卻亮得驚人,像能看透人心。她手裡提著一個小舊的布包。
這就是後山的陳婆婆。
陳婆婆一進屋,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就落在我身上。她沒說話,隻是仔細地看我的臉,又看了看我的手指尖,眉頭微微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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