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磨盤一樣,吱吱呀呀地往前碾。外婆讓陳婆婆送走了那纏身的“煞氣”後,一天天緩了過來。眼神裡沒了那種直勾勾的嚇人勁兒,雖然還是常常發呆,乾活也慢吞吞的,但總算會叫我“萍萍”了,夜裡也能睡個踏實覺了。這讓我心裡那根緊繃的弦,總算鬆快了點。
可這家裡的日子,並沒因此就好過起來。虱子照樣咬,癢得人恨不得把皮扒下來。飯照樣稀得能照見人影,肚子總是咕咕叫。
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幺舅媽。她的肚子像吹氣似的,一天比一天大,鼓得老高,把她那件本就緊巴巴的舊褂子撐得快要裂開。隨著肚子變大,她的脾氣也像是塞滿了火藥,一點就炸,比以前更刁鑽、更刻薄。
看什麼都不順眼。嫌粥太稀,罵外婆老不死的手抖,連米都抓不穩;嫌柴火太濕,罵我和長英偷懶,撿的都是爛木頭;嫌水缸沒滿,罵幺舅舅窩囊廢,挑水都挑不滿。她自己渾身癢得難受,撓起來更是又狠又煩躁,常常把自己胳膊脖子撓出一道道血檁子,看著就嚇人。
我儘量躲著她,不是怕,是煩。要不是看在她是長輩,肚子裡還揣著娃,要不是怕外婆為難,我早就跟她對罵起來了。我心裡憋著一股火,像是一根越燒越旺的乾柴,不知道哪天就要劈裡啪啦地炸開。
地裡的活兒一點沒少。開春後,我和外婆種下的麥子和油菜,倒是爭氣,長得綠油油的,看著就讓人心裡有點盼頭。這可是我們接下來大半年的嚼穀,指望著它們打點糧食,換點油星。
伺候這些莊稼,一點不能馬虎。得澆水,得施肥。肥就是家裡那點攢起來的糞水,臭烘烘的,可是莊稼的寶貝。
那天一大早,天陰沉沉的,飄著毛毛雨。幺舅媽又因為早飯的事摔了筷子,罵罵咧咧地回屋躺著去了。外婆歎了口氣,默默收拾好碗筷,對我說:“萍萍,今兒個雨不大,正好,咱去把東邊坡上那畝麥地澆澆糞,省得太陽大了燒苗。”
“哎。”我應著。心裡其實有點怵這活兒,那糞水的味兒,離老遠就能把人熏個跟頭。但沒辦法,活兒總得有人乾。
我們準備好糞桶和瓢。外婆搶著挑那對大的糞桶,裡麵晃蕩著大半桶黃褐色的糞水,臭氣熏天。我提著一個半舊的小木桶,也裝了少半桶。
路滑溜溜的。毛毛雨把泥土路麵淋得又濕又黏,腳踩上去吧唧吧唧響,很容易打滑。
外婆挑著擔子走在前麵,佝僂著腰,步子邁得很小心。扁擔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吱呀作響,糞水隨著她的腳步微微晃動,濺出幾點臭汁,落在她的褲腿和草鞋上。我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後麵,儘量離那糞桶遠點。
眼看就要到地頭了,那是一段小小的下坡路。外婆踩得更加謹慎,一步一步往下挪。
我提著桶,眼睛盯著腳下,生怕滑倒。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腳底下一滑,那雙破得快散架的棉鞋根本抓不住泥地,我“哎呀”一聲驚叫,整個人控製不住地往前撲去!
手裡提著的半桶糞水猛地往前一蕩,全都潑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潑在前麵外婆的腿彎和後背上!
外婆被我這麼一撞,腳下一軟,“哎喲”一聲,連人帶桶往前撲倒!那兩桶沉甸甸的糞水,劈頭蓋臉地全翻了出來,黃褐色的、稠乎乎的糞汁嘩啦一下,把她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她自己還沒收住勢,順著那小坡滑下去兩三步,才一屁股坐在了泥濘裡。
而我呢?我撲倒在地上,臉朝下,正好砸在自己潑出去的那灘糞水裡!刹那間,一股無法形容的、極致的惡臭猛地鑽進我的鼻子,灌進我的嘴巴!臉上、頭上、脖子上,全是黏糊糊、濕漉漉、冰涼惡心的東西!
“嘔——!”
我當場就吐了。胃裡本來就沒多少東西,翻江倒海地抽搐著,隻能吐出一些酸澀的黃水,嗆得我眼淚鼻涕一齊流,和臉上的糞水混在一起。
我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胡亂抹著臉,呸呸地吐著嘴裡的臟東西,惡心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抬頭一看外婆,我更是傻眼了。
她整個人坐在泥水裡,呆若木雞。花白的頭發滴滴答答地淌著糞水,臉上、脖子上、衣服上……全是黃褐色的汙穢,順著衣角往下流。那兩隻糞桶倒在她身邊,桶底還殘留著一些糞渣。
我們倆就像剛從糞坑裡撈出來的一樣,從頭到腳,沒一塊乾淨地方。那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臭氣,把我們團團包裹,熏得人頭暈眼花。
就在這時,坡上有幾個村裡人路過,大概是去自家地裡乾活。他們被這衝天的臭氣吸引,停下腳步看過來。
一看到我們這副慘狀,那幾個人先是一愣,隨即不知道是誰先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其他幾個人也跟著哄笑起來。
“哎喲我的媽呀!這是咋搞的?掉糞坑裡了?”
“哈哈哈!邱桂芬,萍丫頭,你們這是給地裡施肥呢,還是給自個兒施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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