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總算在那些荒唐又疲憊的酒席中熬到了頭,空氣裡殘留的硝煙味好像也淡了些。可我們山洞裡的氣氛,卻比年前還要沉重,沉得像洞外化不開的濃霧。
那天晚上,洞裡的火堆燒得比平時旺些,劈啪作響,映著爸媽異常嚴肅的臉。他們把我們三個叫到火堆旁坐下。火光跳躍著,在他們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爸爸先開了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又乾又啞:“平萍啊……”他叫了我的名字,就停住了,好像後麵的話有千斤重。他搓著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大手,低著頭,不敢看我們。
媽媽坐在他旁邊,眼睛紅紅腫腫的,一看就是偷偷哭過,她緊緊摟著小嫻,小嫻依賴地靠在她懷裡,還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
“爸……媽?”我心裡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像冰冷的蛇,悄悄纏上了心臟。
爸爸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把那沉重的話吐出來:“平萍,我的好女兒……爸爸……爸爸對不起你們幾個娃兒……”
這話像錘子,砸在我心口上。媽媽彆過臉去,肩膀微微聳動。
“在這個家裡,你最大,也最懂事……”爸爸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爸媽……希望你能理解我們……廠裡來信兒催了,過兩天……過兩天我們就得回浙江去了……”
雖然早有預感,但親耳聽到,我還是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耳朵裡嗡嗡作響。又要走了!才團聚了多久?一個月?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
“這次……”爸爸頓了頓,艱難地繼續說下去,目光掃過媽媽懷裡的小嫻,“小嫻……就不帶去了。那邊……開銷大,讀書也貴……平萍,你在家裡,好好帶著弟弟妹妹……小嫻很乖的,不鬨人……”
他像是在說服我,更像是在說服他自己。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隻看見他的嘴巴在一張一合,那些字眼像冰雹一樣砸在我頭上——“不帶去了”、“好好帶著”、“弟弟妹妹”。
“山下那個家,隨便你回不回去,住山洞……辛苦這一年……”爸爸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明年!明年爸媽一定回來!回來咱就造新房子!造亮堂堂的大房子!”
他抬起頭,眼圈通紅,努力想擠出一個鼓勵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我的平萍今年也十二三歲了,懂事了……為了爸媽,爭一口氣,啊?好好帶好弟弟妹妹……爸媽在那邊,也好好的上班,賺錢……咱們自己造新房子……”
“自己造新房子”,這句話他重複了好幾遍,像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一個用來麻醉此刻分離痛苦的許諾。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涼了。眼淚在眼眶裡瘋狂地打轉,熱辣辣的,像燒開的油。我死死咬著牙關,咬得腮幫子都酸了,不讓它們掉下來。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又脹又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能說什麼呢?說我不願意?說我帶不了?說我也想跟他們走?我知道,說了也沒用。就像爸爸說的,那邊的開銷,那邊的借讀費,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留下小嫻,是他們在現實麵前,唯一能做的、最無奈的選擇。
我看著爸爸那雙因為常年乾活而變形的手,看著媽媽那過早爬上皺紋的臉和通紅的眼睛,看著他們身上那件穿了好幾年、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所有的委屈、不甘、憤怒,都卡在喉嚨裡,化作一片無聲的悲涼。
他們也是沒辦法啊。
可我呢?我就有辦法嗎?我才十二三歲,我自己還是個孩子,卻要帶著兩個更小的孩子,在這深山老林裡,在這人情淡薄的山寨裡,掙紮求活?
小九似乎感覺到了氣氛不對,悄悄挪到我身邊,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小嫻依舊懵懂地依偎在媽媽懷裡,享受著最後的溫暖。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那個還想在父母懷裡撒嬌的孩子,另一半,卻必須逼著自己,立刻長大,長成一棵能遮風擋雨的樹。
火堆還在燃燒,可我覺得渾身發冷。爸媽後麵又說了些什麼,我都沒太聽清。隻記得他們一遍遍地囑咐,要小心火,要鎖好門,要按時去冉老師家小賣部等電話……
那一夜,我睜著眼睛到天亮。聽著身邊爸媽輕微的鼾聲他們大概也一夜沒睡踏實),聽著小九偶爾的夢囈,聽著小嫻均勻的呼吸聲。我知道,這樣的夜晚,過一天,就少一天了。
離彆的陰影,像一張巨大的網,已經把我們都罩在了裡麵。而我,連掙紮的力氣,好像都被抽空了。心裡隻剩下一個空洞洞的念頭:他們又要走了,又把我們丟下了。這一次,還多了一個更需要人照顧的小嫻。
山洞外,山風呼嘯,像是也在為這無奈的彆離,發出低沉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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