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婆婆那句話,像道旱天雷,直劈在我天靈蓋上,炸得我耳朵裡嗡嗡的。我愣在原地,腳底板像被山上的漿糊泥粘住了,動彈不得。上個月?爸媽打過電話?還寄了兩百塊錢?血一下子衝到我頭上,臉皮子發燙,心口子卻像掉進了冰窟窿,一陣熱一陣冷。
“你……你說啥子?”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打顫,乾巴巴的,“冉婆婆,你莫開玩笑哦。”
冉婆婆那雙精明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像是要看出朵花來。“我哄你個小娃兒做啥子?”她轉身彎腰,在她那個油膩膩的木頭櫃台底下摸索了一陣,拿出一個薄薄的信封,“諾,你看嘛,彙款單,兩百塊,上月頭上就寄到了。寫的是你爸的名字,唐學冬。”
我看著那個信封,黃黃的,邊角都磨毛了。它就在那兒,輕飄飄的,可我覺得它比剛才背回來的野豬肉還沉,壓得我喘不過氣。爸媽沒忘記我們,他們寄錢回來了。可這錢,在冉婆婆手裡捏了一個多月!這一個月,我們吃了多少頓淡哇哇沒油水的野菜,小芳餓得哭了多少回,我為了省幾分錢跟人磨了多少嘴皮子!要是早拿到這錢……
我心裡頭一股火苗“噌”地就竄起來了,燒得我喉嚨管發乾。我想吼,想罵人,想問問她為啥子不早點給我們!她明明曉得我們幾個娃兒在村裡經常轉悠的,她昨天還見了小嫻買鹽!
但我把這股火氣硬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罵。冉婆婆是村裡少有的“體麵人”,開著小賣部,還有冉老師是她老公,冉老師人好,她兒子在外麵好像還有點關係。我們以後說不定還要在她這裡買東西,打聽消息。得罪了她,沒我們好果子吃。外婆以前就說過,寧得罪十個君子,不得罪一個小人。冉婆婆是不是小人我不曉得,但她絕對是個精明的生意人。
我使勁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我吸了口冷氣,臉上擠出一點勉強算是笑的表情:“哎呀,真是麻煩冉婆婆了,還幫我們保管這麼久。我們……我們前段時間是沒咋個在屋裡頭。”我不能告訴她我們住在鷹嘴崖,那是我們最後的窩,不能讓任何人曉得,尤其是冉婆婆這種嘴巴不牢靠的。
冉婆婆把信封遞過來,像是隨口問:“你們現在住哪點的嘛?你爸媽打電話來問起,我也好有個交代。他們說上次打電話到村裡,我叫我孫子冉小星去叫你們接電話,你奶奶說你們好像搬走了,我知道你們老山洞被你奶奶燒了,不在山洞住了。”你們現在住在哪點嘛?
我心裡咯噔一下。看吧,來了。她果然要打聽。我接過信封,手指頭碰到那紙張,覺得有點燙手。我把信封塞進褲兜裡,好像慢一點它就會飛走一樣。
“沒……沒搬好遠。”我含糊地說,眼睛看著地上,“就在……就在後山那邊,隨便找個地方先住倒起。我們的老房子被奶奶租給修路隊的工人了”這也不算完全說謊,老房子確實被奶奶租出去了。
“後山那邊啊?”冉婆婆拉長了聲音,眼神裡全是探究,“那邊好像沒啥子像樣的山洞哦?就幾個以前看山的人住的還有個廢棄的炭窯洞,能住人?”
我的心差點從嗓子眼跳出來。我趕緊低下頭,假裝係鞋帶,雖然我的破布鞋根本沒鞋帶可係。“嗯……就……將就住哈。”我支支吾吾,不敢再接話。言多必失,奶奶的教訓我又想起來了。
“冉婆婆,謝謝你了!錢我拿到了,我先回去了!弟弟妹妹還在屋頭等倒我的!”我像被鬼攆一樣,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小賣部。直到拐過彎,看不到小賣部的門臉了,我才敢停下來,靠在路邊一棵糙皮樹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心跳得像打鼓。我把褲兜裡的信封掏出來,緊緊攥在手心。兩百塊!對我而言,這是一筆想都不敢想的巨款。這麼長時間爸媽才寄回兩百塊!,我的手在發抖。
我躲到樹後頭,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張彙款單。上麵確實寫著爸爸的名字,唐學冬,金額是200.00元,彙款地址是浙江的一個地方,我看不懂那字。取款單需要蓋章或者簽字,上麵蓋了村裡的公章,還有冉婆婆的代收章。沒錯,是真的。
錢是真的。可我心裡頭,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反而像揣了個刺蝟,紮得我渾身不舒服。
為啥子現在才給我們?冉婆婆是忘了?不可能。她精得跟猴兒一樣,咋個可能忘?她是故意的。為啥子故意?是想貪了這點利息?還是想拿捏我們?或者,就是單純地想看我們可憐巴巴的樣子,顯得她有多能耐?我想起昨天小嫻來買鹽,她肯定那時候就想起來了,但偏偏不說,要等我今天來了,才像施舍一樣拿出來。她喜歡看我們驚訝、無措,甚至有點感激她的樣子。
還有爸媽。他們寄了錢,打了電話,說明他們心裡還是有點掛念我們的。可為啥子隻寄兩百?他們在外麵,兩個人打工,兩百塊,可能也就是他們十來天的工錢吧?他們曉得家裡有三個娃兒等飯吃嗎?曉得小嫻快要上學了嗎?曉得我們連鹽都快買不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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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肯定不曉得。他們以為我們還住在老山洞,以為爺爺奶奶或許還能照看一點,以為兩百塊夠我們花很久了。他曉不曉得老房子被奶奶租出去了,爺爺奶奶靠不住,我們像野狗一樣自己找食吃。
一股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怨恨的東西,堵在我心口,悶得難受。我恨冉婆婆的勢利和刻意隱瞞,也怨爸媽的糊塗和狠心。可這怨恨底下,又有一絲可憐的期盼,期盼他們下次能多寄點,期盼他們能打個電話到冉婆婆這裡,問問我們過得好不好。
我在樹底下蹲了好久,直到腿都麻了,才慢慢站起來。我把彙款單折好,重新塞回信封,然後把信封放進我最裡麵的口袋,還用彆針彆了一下。不能丟,一分錢都不能丟。
往回走的路上,我的腳步變得沉重。這二百塊錢,像一塊燒紅的炭,燙著我的心口。它帶來了希望,也帶來了更多的煩惱和算計。
怎麼用這筆錢?我和小九小嫻上學是最要緊的。學費、書本費,這就要去掉一大半。剩下的,要買米,買油,還得扯點布,給弟弟妹妹做身能見人的衣服,總不能一直穿得破破爛爛。小芳的鞋子也快穿不住了。還有鹽,雖然剛買過,但醃肉耗鹽,得多備點。醬油味精太金貴,不能常買。
每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我得精打細算,不能讓人看出我們突然有了“巨款”,尤其是冉婆婆和村裡那些長舌頭的人。要是讓他們曉得我們手頭有二百塊,不知道會惹來多少是非。借錢的,眼紅的,說不定還有動歪心思的。
走到鷹嘴崖附近,我故意繞了一圈,確認沒人看見,才鑽進那個隱蔽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