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26，天剛蒙蒙亮，山裡的霧氣還沒散乾淨，像一層薄紗罩在鷹嘴崖上。我們剛起來，媽媽正忙著生火做早飯，火塘裡的柴火劈啪響著，洞裡飄著米粥的香氣。爸爸和小九在洞口收拾柴火，準備把過年要用的柴火備足。我抱著剛睡醒、還揉著眼睛的小芳，坐在草鋪上給她穿衣服。小嫻在旁邊疊著被子。
一切都平靜得像往常任何一個早晨。可這平靜，沒持續多久。
突然，趴在洞口曬太陽的大黃猛地抬起頭，耳朵像兩片葉子一樣豎得筆直，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帶著警告意味的“嗚嗚”聲。緊接著，大黑、灰姑娘和花姑娘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尾巴繃緊，眼睛死死盯著下山的那條小路，鼻翼不停地翕動，顯得異常焦躁。
“咋了？”爸爸放下手裡的柴刀，皺起了眉頭。
我心裡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像冷風一樣鑽進領口。我趕緊抱著小芳跑到洞口，順著狼崽盯著的方向往下看。
這一看，我的心瞬間沉到了底。隻見山下那條蜿蜒的小路上，影影綽綽地來了一群人！打頭的，是奶奶邱桂英！她走得飛快，瘦小的身子板挺得直直的，臉上像是結了一層冰霜。緊跟在她旁邊的，是四叔！他低著頭，腳步有些拖遝，看不清表情。再後麵，是大伯、三叔，還有他們兩家的老婆孩子，浩浩蕩蕩的，他們正朝著鷹嘴崖的方向，悶頭往上爬！
這陣勢，一看就是來者不善！
“壞了！是奶奶和四叔他們！衝咱們來的！”小九嚇得臉都白了，聲音發顫。
爸爸和媽媽對視了一眼，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媽媽手裡的鍋鏟“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們肯定是來要小芳的！”媽媽的聲音帶著哭腔，一把從我懷裡接過小芳，緊緊抱住，好像下一秒就會有人來搶似的。
小芳被這緊張的氣氛嚇到了，癟癟嘴，“哇”一聲哭了起來。
爸爸深吸了一口氣，眼神複雜地看了看哭鬨的小芳，又看了看山下越來越近的人群，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他沉默了幾秒鐘，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聲音低沉而沙啞地對媽媽說：“把孩子給我。”
媽媽愣住了，抱著小芳的手更緊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學冬……”
“給我！”爸爸的語氣加重了一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躲不過的！今天不還，他們能天天來鬨！咱們不能在這山洞裡跟他們打起來！驚了狼崽，傷了人，更沒法收場！”
媽媽看著爸爸鐵青的臉，又看看山下那群虎視眈眈的親人，最終，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她顫抖著，極其不情願地把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芳，遞到了爸爸懷裡。
爸爸接過小芳，笨拙地拍著她的背，但小芳哭得更凶了，小手胡亂地揮舞著，要找媽媽。
“平萍，小九，小嫻，”爸爸轉向我們，眼神裡充滿了無奈和心疼，“你們……留在洞裡，把狼崽看好，千萬彆讓它們下去！我跟你媽，帶小芳下去……還給他們。”
“爸！”我尖叫一聲，衝過去想搶回小芳，“不能還！小芳是我們的！四叔他根本不會帶娃！”
小九也紅了眼睛，死死拉住爸爸的衣角：“姐說得對！不能給！”
爸爸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裡隻剩下疲憊和決絕：“聽話！這是大人的事！咱們爭不過！法律上，小芳是你四叔的親閨女！今天不還，你奶奶能鬨到天上去！咱們以後還想不想安生過日子了？”
他頓了頓，看著我們，聲音軟了下來：“爸知道你們舍不得……爸也舍不得……可沒辦法，沒辦法啊……”
媽媽已經哭得說不出話，隻是用力拉著我和小九，不讓我們衝動。
爸爸不再猶豫，抱著哭鬨不止的小芳，轉身就往洞外走。媽媽抹著眼淚，踉踉蹌蹌地跟了上去。大黃和大黑想跟著，被爸爸厲聲喝止：“回去！守著家！”
它們委屈地嗚咽著，停在洞口，焦躁地來回走動。
我和小九、小嫻被媽媽死死拉住，隻能眼睜睜看著爸爸抱著小芳，和媽媽一起，沿著陡峭的小路，迎著山下那群人走下去。小芳淒厲的哭聲，像刀子一樣，一下下割著我們的心。
我們衝到洞口，躲在岩石後麵，死死盯著下麵。
爸爸和媽媽在半山腰一處稍微平坦的地方，停了下來。正好，奶奶他們也氣喘籲籲地爬到了那裡。兩撥人，就在那條窄窄的山路上，麵對麵站住了。
奶奶雙手叉腰，三角眼掃過爸爸懷裡哭得滿臉通紅的小芳，冷哼一聲：“哼！還算你們識相！知道把人送下來！”
四叔站在奶奶身後，低著頭，不敢看爸爸媽媽，也不敢看小芳，雙手緊張地搓著衣角。
大伯和三叔一家則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像是在看熱鬨，又像是在壯聲勢。
“媽，學強，”爸爸的聲音很平靜，但抱著小芳的手臂繃得緊緊的，“小芳……我們帶來了。孩子還小，你們……以後好好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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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爸爸像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把還在掙紮哭喊的小芳，往前遞了過去。
奶奶一把就將小芳撈了過去，動作粗魯，絲毫不管孩子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小芳到了陌生有點熟悉又嚴厲的奶奶懷裡，嚇得哭都哭不出聲了，隻是劇烈地抽搐著，小臉憋得發紫。
“我的孫女，用不著你操心！”奶奶白了爸爸一眼，轉身就把小芳塞到了四叔懷裡，“老四！抱好你閨女！彆再弄丟了！”
四叔手忙腳亂地接過小芳，抱孩子的姿勢彆扭得很。小芳到了他懷裡，好像更加害怕，又開始撕心裂肺地哭起來。四叔顯得很窘迫，笨拙地晃著胳膊，卻怎麼也哄不住。
媽媽看到小芳哭成那樣，心疼得像是被剜了肉，忍不住上前一步，哭著對四叔說：“學強，小芳怕生，你……你輕點抱，她早上還沒吃飯……”
“行了！”奶奶不耐煩地打斷媽媽，“我們家的事，不用你指手畫腳！娃還了，就沒你們什麼事了！走吧！”
爸爸死死拉住還想說話的媽媽，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深深地看了一眼在四叔懷裡哭得喘不上氣的小芳，最終，什麼也沒說，拉著一步三回頭的媽媽，轉身朝著鷹嘴崖走了回來。
奶奶他們也沒多停留，抱著哭鬨的小芳，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下了山。小芳那越來越遠的哭聲，像一根冰冷的鐵絲，纏繞在山路上，也死死地勒在了我們的心上。
爸爸媽媽沉默地走回山洞，媽媽一進來就癱坐在草鋪上，捂著臉失聲痛哭。爸爸靠在洞壁上，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煙霧繚繞中，他的背影顯得格外佝僂。
我和小九、小嫻圍在媽媽身邊，也都哭成了淚人。洞裡，隻剩下媽媽壓抑的哭聲和柴火燃燒的劈啪聲。
狼崽們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悲傷的氣氛，安靜地趴在我們腳邊，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山道上的歸還，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流，把我們剛剛團聚的溫暖，瞬間凍結了。團圓年的喜慶，還沒開始，就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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