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基打好，房梁架起來之後，工地上稍微清閒了幾天。爸爸說要等牆基的泥漿乾透一點，才能開始砌牆。這幾天，他和請來的寨鄰們主要是收拾場地，把多餘的土石方清走，把準備砌牆用的青磚和瓦片碼放整齊。
這天下午，太陽暖洋洋地照著新宅基地。爸爸和幾個叔伯正在用竹耙子平整地麵，我和小九在一邊幫忙撿小石子。媽媽帶著小嫻在山洞準備晚飯。工地上一片忙碌卻有序的景象。
正乾著活，忽然聽到一陣說笑聲從路口傳來。我抬頭一看，咦，是五姑唐小姝和幺叔唐小龍！他倆一前一後，正沿著新修的關興公路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地看著我們的工地。
五姑今天穿了件半新的碎花棉襖，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在腦後紮了個馬尾。幺叔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雙手插在褲兜裡，嘴裡叼著根草棍兒。他們走到工地邊上，停下腳步，臉上堆著笑，但那笑容怎麼看怎麼有點不自然。
“喲！二哥！忙著呢？”五姑先開口，聲音拔得高高的，帶著一股誇張的熱情，“這地基打得可真快啊！才幾天工夫，房梁都架起來啦！”
幺叔也湊過來，用腳踢了踢旁邊碼放整齊的青磚，嘖嘖兩聲：“二哥，可以啊！這磚買的是好貨色，一塊得不少錢吧？”
爸爸正彎腰和泥，聽到聲音直起身，用胳膊擦了把汗，看到是他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小姝，小龍來了啊。沒啥，就是瞎忙活。”
五姑扭著腰走到地基坑邊，伸著頭往裡麵看，嘴裡不停地誇：“哎呀呀，這坑挖得真深！這牆角石壘得也結實！二哥，你這房子蓋起來，肯定亮堂！”
幺叔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那粗壯的杉木房梁，眼神裡閃過一絲羨慕，嘴上卻說：“二哥，你這可是大手筆啊！這一棟房子蓋下來，得花不少吧？看來今年在浙江沒少掙啊！”
爸爸放下手裡的鐵鍬，走過來，掏出煙袋，給幺叔遞了一根煙，自己也點上一鍋，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說：“掙啥錢，都是辛苦錢。蓋房子是大事，不蓋不行啊，娃兒們都大了，不能老住山洞。”
五姑湊到媽媽平時放飯菜的石頭邊，掀開蓋籃子的布看了看，咂咂嘴：“二嫂這飯菜做得可真香！臘肉燉蘿卜乾吧？聞著就饞人！來幫工的人有口福咯！”
她這話聽起來是誇，可我聽著總覺得有點酸溜溜的。好像是在說：你們家夥食真好，真舍得。
爸爸沒接這話茬，隻是問：“媽在家乾啥呢？身子骨還好吧？”
“好著呢！”五姑擺擺手，“媽能乾啥，天天守著她那點老規矩唄。就是念叨你們這房子蓋得快，說二哥有本事。”
幺叔吐了個煙圈，哼了一聲：“媽那是念叨嗎？那是眼氣！天天在家說二哥翅膀硬了，不把她放在眼裡了，有好地方蓋房也不跟她說一聲。”
爸爸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沒說話。
五姑趕緊用胳膊肘捅了幺叔一下，瞪了他一眼，又轉向爸爸，臉上堆起笑：“二哥，你彆聽小龍瞎說！媽就是年紀大了，愛叨叨。你這房子蓋起來多好啊！靠著大路，多方便！比擠在老屋旁邊強多了！”
她說著，又走到我身邊，摸摸我的頭：“平萍也長高了不少，越來越俊了！等新房子蓋好，就能住亮堂平房了，高興吧？”
我點點頭，沒說話。五姑的手心有點涼，她的笑容也像糊在臉上的一層紙，看著親切，卻感覺不到多少熱氣。
他們在工地上轉悠了大概一袋煙的工夫，東看看，西摸摸，嘴裡不停地誇著，可那誇讚的話，總讓人覺得不是那麼個味兒。好像是在羨慕，又好像有點嫉妒，還有點打聽虛實的意味。
最後，五姑說：“行了二哥，你忙吧，我們就是路過，順道來看看。蓋房子是大事，有啥需要幫忙的，吱聲啊！”
幺叔也把煙頭扔地上踩滅，揮揮手：“走了二哥！回頭蓋好了，我們來暖房！”
爸爸點點頭：“行，慢走。”
看著五姑和幺叔沿著公路遠去的背影，爸爸站在原地，默默地抽著煙，眉頭微微皺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幫忙的李大伯走過來，拍拍爸爸的肩膀：“學冬，你這妹子兄弟，說話咋聽著怪彆扭的？”
爸爸苦笑一下，搖搖頭：“沒啥。自家兄妹，就那樣。”
我心裡也明白，五姑和幺叔今天來，不光是看看那麼簡單。他們心裡肯定也憋著不少事。被奶奶硬留在家裡乾活，不能出去打工掙錢，看著我們家靠著爸媽在外辛苦掙來的錢蓋起了新房，他們心裡肯定是又羨慕又不是滋味。那一聲聲的“二哥厲害”，有多少是真佩服，有多少是酸溜溜的羨慕，恐怕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不過，不管他們怎麼想，怎麼說，我們家的新房子，還是一磚一瓦地往上壘著。這是我們家自己的盼頭，自己的路。爸爸吐出一口煙，看著那已經立起來的房梁，眼神又重新變得堅定起來。他轉身拿起鐵鍬，又繼續和泥去了。
陽光照在嶄新的青磚和杉木房梁上，反射出亮堂堂的光。我們的新家，就在這些複雜的人情世故中，一點點地，頑強地生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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