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收時節的熱鬨勁兒,像一陣風似的,刮過去就散了。寨子裡的麥子都收進了倉,地裡光禿禿的,隻剩下齊刷刷的麥茬。天氣越來越熱,知了在樹上叫得人心煩意亂。
這天傍晚,太陽快要落山了,天邊燒起一片火燒雲,把整個鷹嘴崖都映得紅彤彤的。我們三個剛喂完豬,正坐在洞口的大石頭上歇涼。小九拿著樹枝在地上劃拉,小嫻靠在我身邊打盹,我望著山下那四麵孤零零的紅磚牆發呆。四隻狼崽懶洋洋地趴在我們腳邊,耳朵時不時抖動一下。
突然,趴著的大黃猛地抬起頭,耳朵豎得筆直,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嗚”聲。緊接著,大黑、灰姑娘和花姑娘也齊刷刷地站了起來,警惕地望向山下那條蜿蜒的小路,鼻翼翕動著,全身的毛都微微炸開。
“有人上來了!”小九一下子跳起來,緊張地說。
我也心裡一緊,這個點兒,寨鄰們一般也不會輕易上鷹嘴崖來。我趕緊拉起小嫻,示意狼崽們安靜,我們三個躲到一塊大石頭後麵,悄悄往下看。
暮色中,有兩個身影正沿著陡峭的小路,慢吞吞地往上爬。走得近了,看清了,居然是五姑唐小姝和幺叔唐小龍!
五姑還是穿著那身乾活的舊衣服,頭發有些散亂,臉上帶著濃濃的疲憊。幺叔更是狼狽,上衣敞著懷,露出曬得黝黑的胸膛,肩膀上搭著件汗濕的褂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好像累得不行了。他們一邊爬,一邊不停地回頭張望,像是怕有人跟著。
快到洞口平台時,幺叔停下腳步,雙手攏在嘴邊,朝著山洞方向,扯著嗓子喊了起來,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貴州山區口音:
“小九!小九!平萍……!你們在哪個點嘛在哪裡嘛)?聽到快點答應一下嘛!”
他的喊聲在山穀裡回蕩,驚起了幾隻歸巢的鳥兒。
小九看看我,用眼神問我咋辦。我猶豫了一下。說實話,我對五姑和幺叔的感情有點複雜。他們也是被奶奶壓迫的可憐人,可他們有時候又有點……說不上來,好像總帶著點自己的小心思。但看他們這副樣子,肯定是又受了奶奶的氣,跑上來找我們吐苦水的。
我歎了口氣,從石頭後麵走出來,應了一聲:“五姑,幺叔,我們在這兒。”
小九和小嫻也跟著我走了出來。四隻狼崽見是我們認識的人,雖然沒再低吼,但還是警惕地跟在旁邊,眼睛死死盯著他們。
五姑和幺叔看到我們,像是見到了親人一樣,加快腳步爬了上來。一踏上平台,幺叔就一屁股癱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像小溪一樣從他臉上淌下來。五姑也累得夠嗆,扶著膝蓋,彎著腰,半天直不起身來。
“哎喲……累死老子了……”幺叔喘勻了氣,開始抱怨,“這鷹嘴崖,真不是人爬的!平萍,你們天天住這兒,咋受得了哦?”
五姑緩過勁兒,直起腰,抹了把臉上的汗,看著我們,眼圈突然就紅了:“平萍,小九,小嫻……姑姑和幺叔……心裡苦啊!”
她這一開口,帶著哭腔,把我嚇了一跳。小嫻害怕地往我身後縮了縮。
“五姑,幺叔,你們……這是咋了?”我小聲問,心裡猜到了七八分。
“還能咋了?還不是你那個好奶奶!”幺叔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提高了八度,充滿了憤懣,“簡直不拿我們當人看!當牛做馬啊!”
五姑也抽泣起來,斷斷續續地開始倒苦水:“平萍,你們是不知道……這收麥子,地裡活多重啊!那麼大一片地,就我跟你幺叔倆人割!從早到晚,腰都直不起來!你奶奶倒好,坐在樹蔭底下搖扇子,還嫌我們手腳慢!飯也不好好做,頓頓鹹菜稀飯,乾活的人哪有力氣啊?”
幺叔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橫飛:“就是!你們大伯大他們家也在收麥,人家都是一大家子齊上陣,有說有笑的!憑啥就我倆累死累活?收下來的糧食,還不是都進了你奶奶的糧倉?我們想問她拿點錢都不給…
“這還不算完!”五姑接過話頭,眼淚掉得更凶了,“麥子收完了,又要種玉米、點豆子……活一樁接一樁,根本沒個儘頭!你奶奶說了,今年誰也不準出去打工,就得在家把地種好!可她也不想想,種地能掙幾個錢?夠乾啥的?”
幺叔梗著脖子,憤憤地說:“她就是自私!光想著自己!把我們拴在身邊,給她當免費長工!我們年紀也不小了,你五姑還沒說婆家,我也沒討媳婦,這樣下去,啥時候是個頭?一輩子就毀在她手裡了!”
他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像開了閘的洪水,把心裡的委屈、憤怒、無奈,全都倒了出來。說的都是奶奶怎麼偏心,怎麼苛刻,怎麼把他們當勞力使喚,怎麼阻斷他們出去謀生的路。說到激動處,幺叔捶胸頓足,五姑掩麵哭泣。
我和小九小嫻默默地聽著,也不知道該說啥好。安慰吧,好像我們的處境比他們也強不到哪去;跟著一起罵奶奶吧,那畢竟是長輩。而且,我心裡還有點擔心,他們這樣跑上來跟我們訴苦,萬一被奶奶知道了,會不會又來找我們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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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漸漸大了,吹得人身上發涼。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也消失了,天色暗了下來。五姑和幺叔訴了半天苦,情緒好像平複了一些,但臉上的愁容一點沒少。
“平萍,”五姑拉著我的手,聲音低沉,“姑姑知道,你們也不容易。你爸媽又出去了,你們仨娃娃守在這山洞裡……但好歹,你爸媽心裡裝著你們,年底還想著回來蓋房子。我們呢?我們就像沒根的浮萍,飄到哪兒算哪兒,連個盼頭都沒有……”
幺叔也歎了口氣,看著暮色中寨子裡星星點點的燈火,喃喃道:“要是能像你爸媽那樣,出去掙點錢,自己蓋間房,哪怕小點,也是自己的窩啊……”
他們的這些話,像石頭一樣砸在我心裡。是啊,雖然爸媽不在身邊,但我們心裡有個亮堂堂的盼頭——那四麵等著封頂的牆。可五姑和幺叔,他們的盼頭又在哪裡呢?
天徹底黑透了。五姑和幺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準備下山了。
“平萍,小九,我們走了。”五姑摸摸我們的頭,聲音疲憊,“剛才說的這些……彆往外傳。讓你奶奶知道,又該鬨了。”
幺叔也揮揮手:“行了,發發牢騷,心裡舒坦點了。回去了,明天還得早起下地呢。”
看著他們互相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消失在黑暗的山路儘頭,我心裡沉甸甸的。奶奶家的日子,就像一口深不見底的苦井,五姑和幺叔在裡麵掙紮,卻好像怎麼也爬不出來。我們的山洞雖然冷清,但至少還有自由的空氣,還有那個關於新房的、溫暖的夢。
山風嗚咽著,像是在替他們歎息。這一晚,鷹嘴崖上的月光,顯得格外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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