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坊的石磨轉得越來越慢，磨盤縫隙裡滲出的油汁帶著股生澀的苦味——新收的油菜籽裡混了不少泥沙，磨出來的油又渾濁又發苦，林野蹲在磨盤旁，指尖撚起一點油汁搓了搓，澀味刺得指腹發麻。
“掌櫃的，要不把這批菜籽倒了吧？”夥計阿福抱著胳膊歎氣，“這油送出去得砸招牌，留著又占地方，算我多嘴，當初就不該收那戶人家的菜籽，瞧著就不乾淨。”
林野沒說話，轉身往油坊深處走。最裡麵的儲藏室鎖著把大銅鎖，鑰匙插進鎖孔時發出“哢嗒”一聲，像在歎氣。儲藏室裡堆著些舊物：缺了口的陶油罐、生鏽的漏鬥、還有幾本封麵發黴的老賬冊。他翻出最底下那本，紙頁脆得像餅乾，翻開時簌簌掉渣，裡麵記著光緒年間的榨油方子，泛黃的紙頁上，“泥沙菜籽處理法”幾個字被蟲蛀了半邊，剩下的筆畫卻透著股倔強。
“你看。”林野指著殘缺的字跡，“用細布濾三遍，再往油裡摻槐樹葉煮半個時辰，泥沙會沉底，苦味也能去大半。”他招呼阿福搬來大木桶，把渾濁的油倒進去，又讓夥計去後院摘槐樹葉——正是初秋，槐樹葉剛泛黃，帶著股清苦的香氣。
阿福一邊摘樹葉一邊嘟囔：“這法子靠譜嗎？要是煮壞了，損失就更大了……”話沒說完，就被林野手裡的東西驚得閉了嘴——那是塊巴掌大的青銅印版，上麵刻著密密麻麻的紋路，邊緣磨損得發亮，卻能看清印版中央是朵炸開的油花圖案。
“這是我太爺爺傳下來的油印版。”林野用布擦去印版上的灰塵，紋路裡的油垢被擦乾淨後，竟透出些微光，“以前的油坊都用這玩意兒，好油印在布上是透亮的，壞油印出來發烏。今兒咱們就試試，這苦油能不能‘改頭換麵’。”
大木桶底下墊了三層細棉布，阿福將槐樹葉撒進去，林野往桶裡架了木柴，火苗舔著桶底時，油麵開始冒細小的泡，混在油裡的泥沙慢慢沉澱，像夕陽下的流沙。半個時辰後，林野撤了火，讓油自然冷卻，然後將上層清油舀進陶盆，取過青銅印版往油裡一按，再提起來時，印版上的油花圖案竟清晰地印在了盆底——雖不如好油鮮亮，卻也透著淡淡的光澤，苦味減了大半。
“成了！”阿福拍著大腿笑，“這印版簡直是神了！”他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紙，“前幾天收菜籽時，那戶人家塞了這個，說‘油不好就看這個’，我還以為是廢紙。”
紙上畫著個簡易的漏鬥，漏鬥下方有個小小的“槐”字，旁邊歪歪扭扭寫著“三煮三濾”。林野看著這張紙，突然想起老賬冊裡的話：“百姓傳藝，從不用華麗辭藻，隻把法子藏在柴米油鹽的縫隙裡。”
他將印版上的油花印在紙上，與那張漏鬥圖貼在一起，突然明白——所謂密碼，從不是什麼高深的玄機，不過是祖輩們把吃虧得來的經驗，悄悄藏在樹葉、印版、甚至一張破爛的紙片裡，讓後人少走點彎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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