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空曠的宣政殿裡,當今嗅到了一絲腐朽的味道,莫名熟悉,叫人察覺到之前就忍不住戰栗。
思緒不由自主的飄回幾個月前,先皇還在的時候。
他想起來了,也是這樣重重藥味也遮蓋不住的腐朽氣息,叫人下意識躲避,那是鮮活生命對於死亡本能的嫌惡。
那時候先皇已經很虛弱了,但他還是靠著隱囊撐著病體試圖給他灌輸一些為君之道,語氣又急又快,恨不能一股腦的把幾十年的執政經驗統統打包給他。
他很認真的去聽去記,可他本就不是什麼天資聰穎,過耳不忘的天才,注定是不能讓先皇滿意的學生。
當然了,先皇也不是什麼合格的老師,說的又雜又亂,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軍政,民事,財政,朝臣的姻親關係,平衡朝堂的手段。
他後來實在跟不上了,原諒他吧。
他之前身體不好,從來沒有人想過把這萬裡江山托付給他,除了自己夜深人靜的時候,有過一絲不甘,但隨著太陽升起,這點遺憾也像夜間的露水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這會兒他隻覺得頭昏腦漲。
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漸漸察覺到,也許先皇並不是真的想要教他什麼。
短短的時間內怎麼可能就培養出一個合格的帝王?
他隻是不甘心,急切的想要做點什麼。
明白後,當今就更坦然了,做個合格的聽客。
能記住就記住,記不住也沒關係。
他向來想的開,像之前的二十多年熟練的安撫好自己,身體病弱也沒有關係,他已經比世界上太多人過的好了。
隻是這次換了個說法,記不住也沒關係。終歸他會是皇帝,他不會也沒事兒,找能做的朝臣來做就好。
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可以慢慢摸索著學。
想通了,他就格外留意先皇對那些朝臣的評價。誰是忠心的,誰是耿直的,誰是可用不可信的,都擅長什麼……
他相信先皇幾十年的眼光和敏銳。
然後他就聽到了現在的中書省中書令林楠林文樸的名字。
他的女兒還是自己的側妃,是個格外康健鮮活的女子,讓當今內斂到死寂的生活多了一絲生機勃勃。
他知道這個人,出了名的重情重義,人品貴重,能力也不錯,家中子弟也出息。
他之前一直以為先皇把林文樸的小女兒賜給他,又把他越級提拔上來,是覺得他的班底太過薄弱,所以強行把林文樸跟他綁定在一起。
出乎意料的,先皇說的是:“林文樸這個人,你要用他,也要防著他。”
當今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林文樸有什麼不對嗎?”他還以為是為數不多可以信重的人。
先皇這次沉默了很久,因為確實沒有查出問題,因為那些懷疑隻是多年的本能在叫囂著不對。
但凡他再多上一年半載的時間……
但凡他的繼承人能夠穩住他臨死前帶走林楠這樣一位重臣所鬨出來的亂子……
可惜了……
先皇有時候也在懷疑,這也在林文樸的算計裡,還是這人真的就氣運強盛至此,一路走在順風順水,好處少不了,每每遇險,也總能逢凶化吉。
若真是昊天上帝偏愛至此,怎麼會叫他投生在一戶農家?
可就是這樣的出身,偏偏年紀輕輕走到了這個位置。
這裡麵甚至還有他自己的一份力,在沒察覺出問題前,他也是信重的。
有能力會說話,處處妥帖又忠心耿耿的臣子誰不喜歡?
可大皇子的死,讓他不可避免的對林楠產生了遷怒,這絲遷怒讓他對林楠開始重新審視。
他也有另一種心思,若林楠真的是強運之人,讓他位居高位,對國朝說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這其間種種考量,都是不可言說的。
先皇最後隻說:“大奸似忠,忠心耿耿又有能力,太完美就顯得假了。”
當今心裡隻覺得無語,太好竟然也是錯。
考慮到先皇時日不多了,當今也隻是腹誹兩句,老爹性子越發古怪,並不頂嘴,做一個老實的孝順孩子。
先皇怎麼可能看不出他的不以為意。
殘酷的說著自己原本的打算:“我讓章院判去給你媳婦診脈。原想著若是女孩,也對外宣稱男孩。然後讓你媳婦落了胎,歸罪到你那側妃身上。”
“對林楠順理成章貶官,謀害皇嗣,朕怎麼處置他,朝臣也不能有意見。”
說到這裡,皇帝悵然一歎:“可惜了,你媳婦竟然懷的真的是個男嗣。偏偏你身體不康健。朕是同樣可以狠心一些。你未來未必沒有其他子嗣。就算沒有,宗室也有的是孩子。對朕而言,你的子嗣也好,你哪個兄弟的子嗣也好,有什麼區彆呢?都是朕的親孫子。”
“有朕壓著,林楠翻不起浪來。也算是為你最後掃一掃障礙,鋪一鋪路。”
可最終,先皇還是放棄了。
若這真的是太子唯一的兒子呢?有無子嗣的對於皇帝而言終究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