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後,永昌公主對齊家之事沒有再提,更未透露半分與皇帝的談話,卻破天荒地提起了林楠的父親——她的駙馬,林懷璋。
“你父親,字溫其,取自‘念言君子,溫其如玉’。”她望著窗外,語氣淡漠得像在說一個陌路人,唯有指間死死絞緊的絹帕,暴露了平靜表象下的驚濤駭浪。
“他當真是擔得起這個名字的,光風霽月,真正的君子。可你知不知道,這樣的君子,最後落得什麼下場?”
林楠呼吸一滯。
關於那位早逝的父親,永昌公主從未對原主提及分毫。
這一刻,林楠驟然明了——他能騙過了九五之尊,卻瞞不過一個深愛孩子的母親。
永昌公主緩緩轉頭,目光沉沉地壓過來,一字一頓:
“葬身火海,屍骨無存。”
八個字,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紮進心口,寒意瞬間蔓延四肢百骸。
噩耗傳回京城那日,永昌公主正修剪著一盆蘭草。
手猛地一顫,金剪刀直直墜落——鋒利的刃口削斷了蘭草,也劃開了她的指尖。
十指連心。
那一瞬的銳痛,在此後無數個深夜裡,反複撕扯,從未停歇。
那時東宮地位岌岌可危。
先帝偏愛幼子,底下幾位皇子個個如豺狼虎豹,盯著儲君之位,眼冒綠光。
江南鹽稅案,就是個滾燙的火炭。
辦好了,得罪整個江南官場,結仇無數;辦砸了,便是現成的把柄,親手將刀遞給對手。
所有皇子心照不宣,將這燙手山芋推給了東宮一係。
而東宮,也確實需要這份功勞來穩固地位。
可,派誰去?
是她的駙馬,林懷璋,主動站了出來。
夜裡,她默默為他整理行裝,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掉。
他從身後輕輕擁住她,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廓:“殿下莫要憂心。為君分憂,是臣子的本分。”
他喚她“殿下”,自稱“臣子”,因為他心知肚明——此行,怕是永彆。
可他實在良善溫柔,直到此刻,他都不曾怪她,哄她說:“為了孩子,我定會平安歸來。”
他終究是食言了。
官船在運河上被蓄意鑿沉,他與他所帶的護衛,陷入了早已埋伏好的“水匪”的重重包圍。
殺人,放火。
那些人不僅要他的命,還要將所有的證據焚燒殆儘,抹去一切痕跡。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他竟提前將最得力的暗衛遣走,拚死帶回了一本本浸透江南百姓血淚的賬簿。
“傻子……”永昌公主的聲音哽咽,淚水終是滾落,“天大的功勞,難道比他的命還重要嗎?”
太子借此機會勃然大怒,以“謀害欽差”之名,大肆清洗江南官場,將那幾位王爺的羽翼剪除大半。
東宮之位,自此穩固。
而她那位溫潤如玉、笑起來如春風拂麵的駙馬,則成了這場殘酷權力角逐中,最壯烈、也最沉默的祭品。
林楠眼睫低垂,掩去眸中情緒,聲音平靜無波:“母親今日同兒子說這些舊事,是想告訴兒子什麼?”
窗邊的永昌公主身形幾不可查地一頓,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攀上她的眉宇。
她抬手,指尖輕輕按壓著太陽穴,語氣帶上了一絲刻意為之的輕描淡寫:
“沒什麼。隻是看你今日大婚,想著你父親終究是看不到了,一時心有所感,想起了些往事罷了。”
有些真相,血淋淋的,無法宣之於口,更無法手把手去教。
能領悟多少,全看個人的悟性。
林楠靜默片刻,低聲應道:“兒子明白了。母親也請早些安歇。”
他轉身欲走,華貴的衣擺在地麵拂過細微的聲響。就在指尖即將觸到冰涼門扉的刹那,他的動作猛地頓住。
一個盤旋在心底、說不清是試探還是求證的問題,不受控製地衝口而出:
“母親,”他聲音低沉,似乎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您……後悔了嗎?”
後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