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過破舊窗欞上的蛛網,在布滿灰塵的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斑。
龍毅蜷在冰冷的板床上,身上蓋著一層薄薄的、硬邦邦的舊棉被。他沒有睡,隻是睜著眼,看著房梁上積年的灰吊子,眼神空洞,沒有任何焦點。
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少年們嬉笑打鬨的聲響,那是族中子弟準備前往演武場晨練。聲音經過他這間位於家族最偏僻角落的柴房時,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這裡空無一物。
他動了動,緩慢地坐起身。動作間,關節發出細微的、生澀的“咯吱”聲,像是許久未曾上油的木偶。他從床邊的破瓦罐裡舀起半瓢涼水,湊到嘴邊慢慢喝著。水很涼,劃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醒。
他今年十六歲。從有記憶起,他就是龍家的一個“例外”。彆人三歲築基,引氣入體,他八歲才勉強感受到一絲氣感,旋即消散。彆人五歲能拳碎木樁,他十歲時連提一桶水都搖搖晃晃。父親龍戰天,曾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天才,如今卻因他這個兒子,在長老會中抬不起頭,日漸沉默。
“廢脈”,這是家族藥師給他的最終論斷。經脈天生孱弱閉塞,無法容納和運轉靈力,與修行之路絕緣。在崇尚武力的青雲城,在以武傳家的龍家,這意味著他連做一塊墊腳石的資格都沒有,隻是一團無用的垃圾。
他穿好那身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粗布衣服,推開門。初秋的涼風灌進來,他微微縮了縮脖子,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今天的龍家,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下人們步履匆匆,臉上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緊張和隱晦的興奮。張燈結彩說不上,但確實比平日整潔了許多,連通往正廳的石子路都好像被特意清掃過。
龍毅低著頭,沿著牆根的陰影,習慣性地走向廚房,準備領取他那份固定的、最簡單的餐食。他不想知道為什麼不同,任何變化都與他無關,通常隻會帶來更多的麻煩或注視——那種讓他如芒在背的、混合著憐憫、鄙夷和厭棄的注視。
“聽說了嗎?魚家的人來了,那位小姐也來了!”
“明月宗的高人駕臨,怪不得……”
“噓……小聲點,家主吩咐了,不許聲張,尤其……尤其不能讓那位知道。”
廚房外,兩個負責采買的婆子正壓低了聲音交談,看到龍毅過來,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噤了聲,眼神躲閃著,迅速散開了。其中一個甚至下意識地拍了拍剛才靠著牆的衣袖,仿佛沾上了什麼不潔之物。
龍毅的腳步頓了頓,然後像什麼都沒聽到一樣,默默走到廚房窗口。負責分飯的胖廚娘瞥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從最裡麵的籠屜裡拿出兩個已經有些冷硬的雜糧饅頭,又舀了一小碟不見油星的鹹菜,重重放在窗口的木台上,發出“哐當”一聲。
他拿起饅頭和鹹菜,轉身離開。身後傳來廚娘毫不避諱的嘟囔:“真是晦氣,偏偏今天當值……”
他走到後院那棵老槐樹下,坐在冰涼的樹根上,小口小口地吃著饅頭。饅頭很硬,需要費力咀嚼才能下咽。鹹菜齁鹹,但他吃得沒什麼滋味,隻是機械地完成“進食”這個動作。
魚家。明月宗。魚玄機。
這幾個詞在他腦海中過了一遍,沒有激起任何漣漪。那個在三歲時被父親和魚家家主定下婚約的女孩,那個據說天賦卓絕,早已被明月宗收為內門弟子的天之驕女。他們見過幾次?印象已經很模糊了。隻記得最後一次見麵,是三年前的家族年祭上,她穿著光鮮的裙子,被眾人簇擁著,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靜,平靜得像是在看一件家具,或者一塊石頭。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退婚。這在青雲城並不罕見,對於他們這種小家族來說,能攀上明月宗的關係是天大的幸事,而一旦一方成為拖累,被拋棄也是理所當然。他並不意外,甚至沒有感到憤怒。憤怒是一種需要力量支撐的情緒,而他,沒有。
隻是……有點冷。他攏了攏單薄的衣襟,將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裡,慢慢咽下。
上午,家族小比照常在演武場舉行。這是龍毅最不喜歡的場合,但他必須到場。家族規矩,所有適齡子弟,無論資質,必須出席,以示“激勵”。
他站在人群的最邊緣,緊靠著圍牆,儘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場中,少年們呼喝叱吒,拳風腿影,靈力碰撞發出或沉悶或清脆的響聲,引來陣陣喝彩。高台上,父親龍戰天和幾位長老正襟危坐,隻是父親的臉色,比平日更加沉鬱,目光時不時地掃向入口方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慮。
龍浩,大長老的孫子,如今家族年輕一輩的領頭人,剛剛乾淨利落地擊敗了一名對手,正意氣風發地接受著周圍的恭維。他目光掃過人群,精準地落在了牆角的龍毅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仿佛隻是看到了一團空氣。
龍毅低著頭,看著自己露出腳趾的舊布鞋鞋尖,神思有些飄忽。他在想,後院那窩剛出生不久的野貓,今天會不會出來覓食。或許可以留一點饅頭屑給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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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演武場入口處傳來一陣細微的騷動。
所有人下意識地望過去。
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正是魚玄機。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流仙裙,裙擺繡著淡淡的雲紋,行走間宛如月華流淌。她的容貌極美,膚光勝雪,青絲如瀑,隻是神情淡漠,一雙眸子清冷如寒潭,掃視全場時,不帶絲毫情緒,仿佛在看一幅與己無關的畫卷。
她身邊,跟著一位身穿素白道袍的中年美婦,氣質清冷出塵,發髻間的玉簪上,一輪彎月標誌清晰可見。她隻是平靜地走著,卻自然散發出一股無形的壓力,讓原本喧鬨的演武場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龍戰天和幾位長老立刻起身相迎,態度恭敬,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卑微。
魚玄機微微頷首,算是回禮,目光甚至沒有在龍戰天身上過多停留,便直接落在了角落裡的龍毅身上。那目光,依舊平靜,沒有任何鄙夷,也沒有任何同情,隻有一種徹底的、冰冷的漠然。
她徑直走向龍毅所在的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彙聚到那個角落。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寂靜和期待。
龍毅感受到了那聚焦而來的目光,他抬起頭,看到了走向自己的魚玄機。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沒有驚慌,沒有羞恥,沒有憤怒,隻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魚玄機在他麵前三步遠處站定。這個距離,不遠不近,恰到好處地劃清了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