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是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的。
她猛地坐起身,心口“咚咚”直跳,還以為是巷子裡那些催債的人找來了——上次老鴇說她欠了“規矩錢”,放話要是不還,就卸她一條胳膊抵債。她攥著被子的手微微發顫,耳朵貼在冰冷的牆壁上,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是……是林生回來了?”
婆婆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像風中的殘燭,隨時會熄滅。
蘇晚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衝到了頭頂。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腳剛沾地,就被地上的木盆絆了一下,踉蹌著差點摔倒。她扶住牆,穩住身形,腦子裡一片空白,隻剩下“林生回來了”這五個字,在空蕩蕩的顱腔裡反複回響。
他回來了。
她等了快一年的人,回來了。
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風塵仆仆的沙啞,卻依舊是她刻在心上的調子:“娘,我回來了!”
蘇晚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糊住了視線。她想衝出去,想撲進他懷裡,想告訴他這一年來的苦,想問問他在外頭是不是受了罪。可腳像灌了鉛一樣,怎麼也邁不開。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發白,袖口磨破了邊,昨天從鎮上回來時沾的泥點還沒洗淨,藏在衣襟下的胳膊上,還有被那個醉漢掐出的青紫色瘀痕。更重要的是,她能聞到自己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廉價的脂粉味,混著汗水和泥土的腥氣,像一層洗不掉的汙垢,牢牢粘在她身上。
這副樣子,怎麼見他?
“晚丫頭呢?”林生的聲音越來越近,帶著一絲急切。
蘇晚慌了神,下意識地想躲進灶房的柴火堆裡,想把自己藏起來,藏到她能洗乾淨身上的味道、能撫平心裡的褶皺再出來。可還沒等她挪動腳步,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就被推開了。
林生站在門口。
他黑了,瘦了,原本合身的藍布褂子現在空蕩蕩地掛在身上,袖口和褲腳都磨破了,露出黝黑的手腕和腳踝。他的臉上多了一道疤,從眉骨一直延伸到顴骨,像是被什麼利器劃的,結了層暗紅的痂,看著有些猙獰。
可他的眼睛,還是那麼亮。
像她記憶裡那樣,亮得像夏夜的星子,帶著一股不服輸的勁。他的目光掃過院子,最後落在她身上,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巨大的欣喜,嘴角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露出兩排白牙:“晚晚!我回來了!”
他大步朝她走來,步子邁得又快又急,帶起一陣塵土。蘇晚看著他越來越近,看著他眼裡的光,看著他臉上熟悉的笑容,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發不出一點聲音。她隻能死死地攥著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粗糙的布紋裡。
林生的腳步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淡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燭火。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鼻子下意識地嗅了嗅,眼神裡先是閃過一絲疑惑,隨即像被什麼蟄了一下,迅速蒙上了一層厭惡。
那厭惡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蘇晚心上。
“你……”他開口,聲音乾澀得像砂紙磨過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言喻的嫌惡,“你身上什麼味?”
蘇晚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比灶膛裡的灰燼還要白。她張了張嘴,想解釋,想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為了誰,想把那些藏在心底的委屈和屈辱一股腦地倒出來。可話到了嘴邊,卻像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能說什麼呢?
說她為了給公婆換一口吃的,去了鎮上最肮臟的地方?說她被那些男人打罵,被老鴇催逼,像牲口一樣被交易?說她每次從巷子裡出來,都想一頭撞死在牆上,卻因為惦記著家裡的老人,硬著頭皮活了下來?
這些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尤其是在他麵前。在這個曾對她許下山盟海誓、說要一輩子疼她護她的男人麵前,她怎麼能承認自己變得如此不堪?
“林生啊,你可算回來了!”婆婆見狀,趕緊從屋裡走出來,手裡還拿著塊布,想去擦林生臉上的灰,“快進屋歇歇,一路肯定累壞了。晚丫頭……晚丫頭也是為了我們……”
“為了你們?”林生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刮過蘇晚的臉,“為了你們,她就弄得一身風塵味?我們林家的臉,都被她丟儘了!”
“風塵味”三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晚的心上。她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牆上,疼得她眼前發黑。牆上凹凸不平的泥塊硌著她的背,可這點疼,哪比得上心裡的萬分之一?
原來,他什麼都不知道,卻什麼都猜到了。
而且,他隻看到了她的“臟”,沒看到她背後的血和淚。
公公拄著拐杖,慢慢從屋裡走出來。他看了蘇晚一眼,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團亂麻,有愧疚,有無奈,最終卻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對林生說:“回來就好,先吃飯吧。灶上……還有點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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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替她辯解一句。
沒有人告訴林生,是誰在他走後,把這個家撐了起來;是誰在他爹娘快餓死的時候,把僅有的窩頭塞給他們;是誰為了給他爹抓藥,在鎮上被人打得嘴角淌血,卻咬著牙沒哭一聲。
他們就這麼看著她,看著她被自己的丈夫用最刻薄的話羞辱,像看著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
那個晚上,蘇晚縮在灶房的草堆裡。
草堆裡的乾草紮得她皮膚發癢,可她不敢動,怕驚動了裡屋的人。裡屋傳來林生和公婆低聲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聽不真切,卻能隱約捕捉到林生壓抑的怒火,像悶在鼓裡的雷,隨時會炸開。
“……不知廉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