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寶把那個姑娘拽進院子時,林薇正在喂豬。
姑娘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碎花襯衫,牛仔褲膝蓋處磨破了洞,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眼淚混著塵土往下淌,像被暴雨淋過的雛鳥。她拚命掙紮,嘴裡喊著聽不懂的方言,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哭腔。
“娘,給你帶來個新媳婦!”王小寶得意地踹了姑娘一腳,“俺花了三萬塊,從鄰村李老四手裡買的,嫩著呢。”
林薇手裡的豬食瓢“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泔水濺了她一褲腿。她看著那個蜷縮在地上的姑娘,瞳孔猛地收縮——那姑娘的眼睛很亮,像山澗裡的泉水,此刻卻盛滿了恐懼,像極了當年被栓柱拽進這個院子的自己。
“看啥?還不快搭把手!”王小寶不耐煩地吼道,伸手去扯姑娘的頭發。
姑娘疼得尖叫,一口咬在王小寶的胳膊上。王小寶疼得罵娘,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嘴角立刻滲出血絲。
“反了你了!跟當年那個瘋女人一個德性!”王小寶罵罵咧咧地還想打,被聞訊出來的王婆子攔住了。
王婆子如今已經佝僂得像個蝦米,拄著拐杖,眯著眼睛打量地上的姑娘:“行了小寶,彆打壞了。剛買回來都這樣,磨磨就好了。”她說著,用拐杖戳了戳姑娘的背,“起來,跟俺進屋。”
姑娘死死地趴在地上,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抱著院角的老槐樹,指甲摳進樹皮裡,留下幾道深深的血痕。
林薇站在原地沒動,渾身像被凍住了。她看著那棵老槐樹,忽然想起自己剛被抓來時,也是這樣抱著這棵樹不肯撒手,被栓柱用木棍打得背都腫了,才鬆了手。
這院子,這棵樹,這打罵聲,甚至連姑娘掙紮的姿態,都和多年前一模一樣。像一場荒誕的輪回,她從那個被打的姑娘,變成了站在一旁看著彆人被打的“娘”。
“發啥愣?”王婆子回頭瞪了她一眼,“還不去燒水,給她洗洗,渾身臭烘烘的。”
林薇慢吞吞地撿起豬食瓢,轉身去廚房。灶台的火光映著她的臉,忽明忽暗,像蒙了層灰的銅鏡。鍋裡的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熱氣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被按在盆裡洗澡的樣子——王婆子拿著粗糙的搓澡巾,像搓麻袋一樣搓著她的皮膚,疼得她眼淚直流,卻隻能死死咬著牙。
姑娘被王小寶和王婆子硬拖進了柴房。那間她住了好幾年的柴房,如今堆著雜物,角落裡依舊鋪著一層乾草,散發著熟悉的黴味。
“把她鎖起來,彆讓她跑了。”王婆子吩咐王小寶,“當年你爹就是沒看好,讓那瘋女人跑了兩回,白挨了不少打。”
王小寶找來了鐵鏈,一端鎖在姑娘的腳踝上,另一端拴在柴房的柱子上,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仿佛這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仿佛鎖住一個人的自由,和拴住一頭豬沒什麼區彆。
林薇端著一盆熱水進去時,姑娘正蜷縮在角落發抖,看到她進來,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往裡麵縮了縮,眼神裡充滿了警惕和恐懼。
“喝點水吧。”林薇把水杯遞過去,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姑娘沒接,隻是死死地盯著她,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林薇把水杯放在地上,蹲下身,看著她腳踝上的鐵鏈。鐵鏈很舊,鏽跡斑斑,和當年鎖著她的那條幾乎一模一樣。鐵鏽蹭在姑娘的皮膚上,留下一圈黑紅的印記,像一道醜陋的傷疤。
“彆想著跑。”林薇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疲憊,“這村子四麵環山,就一條路能出去,村口天天有人看著。你跑一次,打你一次,跑兩次,打斷你的腿。”
這些話,是當年栓柱對她說的,如今卻從她嘴裡說出來,像一把生鏽的刀,捅在自己心上。
姑娘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她搖著頭,用生硬的普通話說:“我要回家……我媽會找我的……放我走……”
“回家?”林薇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你爸媽找不到這兒的。這裡是大山深處,地圖上都找不到名字。你看我,”她指了指自己,“我來的時候,比你還小,也是天天喊著要回家,結果呢?”
她的手指劃過自己臉上的皺紋,劃過手上的老繭,像是在展示一件早已腐朽的展品。
姑娘看著她,眼神裡的恐懼漸漸變成了茫然,又從茫然變成了更深的絕望。
“認命吧。”林薇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在這裡,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好好乾活,生個娃,日子也就過去了。”
說完,她轉身走出柴房,沒再回頭。身後傳來姑娘壓抑的哭聲,像針一樣紮在她的背上。
她走到院子裡,看到王小寶正坐在屋簷下抽煙,栓柱蹲在一旁吧嗒著旱煙,父子倆有說有笑,仿佛柴房裡的哭聲隻是風吹過窗欞的聲響。
“娘,這丫頭強得很,得好好治治。”王小寶吐了個煙圈,“明天就讓她下地乾活,不乾活就不給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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栓柱點了點頭:“嗯,跟你娘當年一個樣,欠揍。”
林薇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她默默地走到豬圈,拿起掃帚,開始清理豬糞。糞水濺在手上,臭得熏人,她卻像沒聞到一樣,機械地揮動著掃帚。
認命?她花了多少年才學會這兩個字?是在一次次被毒打之後,是在鐵鏈鎖了她大半年之後,是在生下王小寶之後,還是在看著自己的手一天天變得粗糙,再也握不住筆之後?
她記不清了。隻知道“認命”這兩個字,像一碗淬了毒的藥,她喝了很多年,終於喝得五臟六腑都麻木了。
可現在,看著那個和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的姑娘,她忽然覺得那碗藥開始發作,疼得她喘不過氣。
第二天一早,林薇去柴房叫姑娘乾活。姑娘還縮在角落,眼睛紅腫,嘴唇乾裂,腳踝上的鐵鏈磨破了皮,滲出了血珠。
“起來,去挑水。”林薇把扁擔和水桶放在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