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的葬禮辦得很簡單,沒有按照侯府主母的規製大操大辦。陸景淵穿著洗得發白的孝服,跪在靈前,三天三夜未曾合眼,雙眼布滿血絲,像一頭困在牢籠裡的孤獸,沉默得可怕。
蘇憐月派人送來的奠儀被他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隻傳了一句話:“侯府不缺這點東西。”自此,蘇家和侯府再無往來,京城裡關於靖安侯府繼室的流言,也隨著沈微婉的死,漸漸平息。
微瀾院的石榴樹在那年秋天結了滿樹的果子,紅得沉甸甸的,壓彎了枝頭。陸景淵讓人摘了下來,一顆一顆仔細收好,放進沈微婉生前用的那個描金漆盒裡。他記得她曾說過,最喜歡石榴籽抱團的樣子,熱鬨,也安穩。
青禾收拾沈微婉的遺物時,在枕下摸到了那包碎玉簪。玉簪的碎片被細細地用軟布裹著,邊角處磨得光滑,顯然是被人反複摩挲過。青禾把它遞給陸景淵,他捏在手裡,冰涼的碎片硌得掌心生疼,卻舍不得放下。
“夫人說,這是她母親留的念想。”青禾紅著眼眶,聲音哽咽,“她總說,玉碎了就拚不回來了,人要是散了,也一樣。”
陸景淵的指腹反複蹭過碎片上的裂痕,喉結滾動,說不出一個字。他何嘗不知道,可他明白得太晚了。那些被他親手打碎的信任,那些被他一次次忽略的委屈,終究成了紮在他心頭的碎玉,日夜流膿,永不愈合。
沈微婉的牌位被他請進了正廳,挨著老夫人的牌位。每日晨昏,他都會親自上香,斟茶,像她還在時那樣,絮絮叨叨地說些府裡的瑣事——管家又克扣了采買的銀子,西跨院的菊花開得正好,街對麵的點心鋪新出了一種梅花酥……
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了下去,最後隻剩下無聲的凝視。牌位上的“沈氏微婉”四個字,是他親手寫的,筆鋒顫抖,墨跡濃淡不一,像他此刻的心境,混亂而沉重。
入冬後,第一場雪落下來時,陸景淵得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昏迷中嘴裡反複喊著“微婉”。請來的太醫診脈後,隻搖頭歎息:“侯爺是心病難醫啊。”
青禾守在床邊,聽著他胡話裡夾雜的道歉和哀求,心裡又酸又澀。她端來一碗溫熱的藥,輕聲道:“夫人要是看到您這樣,怕是又要心疼了。”
陸景淵似是被這話喚醒了些,艱難地睜開眼,眼神渙散:“她不會……她恨我……”
“夫人從未說過恨您。”青禾從懷裡掏出那封信,就是沈微婉臨終前寫的那封,“這封信,夫人寫好後,一直放在梳妝盒最底下,沒讓任何人碰。”
陸景淵顫抖著手接過信,這一次,紙上的“永不相見”四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紮得他眼底發酸。他猛地將信紙按在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這些年的悔恨都咳出來。
病好後,陸景淵變了很多。他不再喝烈酒,不再輕易動怒,處理府中事務時,耐心了許多。遇到下人犯錯,也隻是沉聲告誡,不再動輒打罵。有人說,侯爺是被侯夫人的死磨去了棱角,也有人說,他是怕了,怕再做出什麼讓自己後悔的事。
開春後,他讓人把微瀾院的門檻拆了。青禾不解,他隻說:“她以前總嫌這門檻高,下雨時容易絆倒。”他還在院子裡種滿了沈微婉喜歡的梔子花,每到花期,整個院子都飄著清甜的香氣,像她身上的味道。
一日,他去城外的慈安寺上香,寺裡的老和尚見他麵色鬱結,贈了他一串菩提子:“施主,執念如燼,放下即重生。”
陸景淵撚著菩提子,笑了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大師,燼裡若有餘溫,誰又舍得放下?”
老和尚歎了口氣,不再多言。
從寺裡回來的路上,經過沈微婉娘家舊宅。那處宅子早已換了主人,院牆重新刷了白灰,門口掛著嶄新的紅燈籠,一派喜氣。陸景淵勒住馬韁,站在街角看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才調轉馬頭。
他想起沈微婉曾說,小時候在這裡的院子裡追著蝴蝶跑,父親會坐在廊下教她寫毛筆字。那時的她,眼裡有光,像初升的太陽。是他,一點點把那光熄滅了。
回到府中,青禾遞上一封書信,說是從江南寄來的,寄信人是沈微婉的表兄。陸景淵拆開一看,字跡娟秀,竟是沈微婉的筆跡,隻是日期,是她剛嫁入侯府的那一年。
信裡沒有抱怨,隻說京城的冬天比江南冷,侯府的規矩多,她有些不適應,但陸景淵待她還算溫和,讓家裡不必掛念。最後一句寫著:“表兄若得空,可寄些江南的新茶來,景淵說喜歡那股清苦的味道。”
陸景淵捏著信紙,指腹一遍遍撫過“景淵”二字,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原來,她也曾試著在信裡為他留些溫柔,隻是那時的他,被驕傲和煩躁蒙蔽了雙眼,從未察覺。
他讓人備了厚禮,連同這封信一起寄回江南,隻托表兄好好照看沈微婉父母的墳塋。
日子一天天過去,陸景淵鬢角的白發越來越多,微瀾院的梔子花謝了又開,他依舊時常坐在院子裡,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話。有時說上一整天,有時隻是沉默地坐著,像一尊與院子融為一體的石像。
青禾偶爾會聽到他低聲問:“微婉,你說這石榴籽,明年還會結果嗎?”
風吹過院子,石榴樹葉沙沙作響,像是無聲的應答。
那年冬天,陸景淵在沈微婉的牌位前守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下人發現他時,他已經沒了氣息,手裡緊緊攥著那包碎玉簪,臉上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仿佛終於得償所願,去了那個沒有爭吵、沒有傷害的地方。
他的遺囑很簡單:與沈微婉合葬,墓碑上隻刻兩人的名字,不冠侯府爵位,不寫生平事跡。
入葬那日,天空飄著細雪,像極了沈微婉嫁入侯府的那天。送葬的隊伍很長,卻很安靜,隻有雪花落在地上的簌簌聲。
青禾把那盒石榴籽撒在了兩人的墳前,輕聲說:“夫人,侯爺來找您了。這一次,他應該不會再惹您生氣了。”
雪越下越大,很快覆蓋了墳頭,也覆蓋了過往的種種。那些愛與恨,那些悔與痛,終究都成了歲月裡的餘燼,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慢慢冷卻,歸於塵土。
隻是偶爾,在江南的雨夜裡,或是京城的飄雪天,會有人說起靖安侯府的往事,說那位早逝的侯夫人,說那位悔恨半生的侯爺。有人歎息,有人唏噓,最終,都化作一聲長歎,消散在風裡。
畢竟,這世間的遺憾,從來都不止這一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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