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房的土坯房到蘇家正堂,不過短短幾十步的距離,對蘇墨而言卻仿佛跨越了兩個世界。
腳下的路從坑窪的泥地,變成了平整的青石板,空氣中那股潮濕的黴味,也漸漸被溫暖的炭火氣息,和隱約的飯菜香味所取代。
正房是青磚大瓦房,屋簷下掛著兩盞嶄新的紅燈籠,處處都透著一股與三房截然不同的富足與體麵。
溫氏拉著蘇墨,低著頭邁進了那道高高的門檻。
蘇墨能感覺到,母親拉著他的手,因為緊張正在微微顫抖。
他心裡清楚,母親雖然平時在家看著強硬,但內心實則是柔軟的。
隻不過,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正堂裡溫暖如春,地上放著一個銅製火盆,裡麵的銀骨炭燒得正旺,沒有一絲煙氣。
長椅上,端坐著一個麵容清臒、眼神銳利的老人,正是蘇家的大家長,蘇老太爺。
他手裡端著一杯熱茶,正慢條斯理地撇著浮沫。
大房的伯母是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正坐在一旁嗑著瓜子,看到溫氏拉著蘇墨進來,嘴角立刻掛上了一絲看好戲的譏誚。
她的寶貝兒子蘇文,則在另一邊,美滋滋地舔著一塊麥芽糖,還故意朝著蘇墨晃了晃。
溫氏不敢多看一眼,一進門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拉著蘇墨也一同跪下,額頭碰著冰涼堅硬的地麵。
“爹。”
她聲音發顫,帶著最後一絲祈求。
蘇老太爺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從鼻腔裡輕輕“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溫氏鼓足了全身的勇氣,卑微地開口。
“爹,兒媳今日來,是想為您的孫子墨兒求個恩典。”
“文兒開春就要去學堂了,這是咱們蘇家的大喜事,墨兒那孩子也羨慕得緊,天天在家拿樹枝當筆寫字。”
“兒媳鬥膽,不求家裡出一文錢,也不求筆墨紙硯,隻求您老人家開恩,讓墨兒能跟著文兒一起去,哪怕是在學堂的窗戶外頭,旁聽一下也行啊。”
“隻要能多認得幾個字,也算沒白活在這世上。”
她把頭磕得更低了,姿態放到了塵埃裡。
蘇墨跪在一旁,看著母親為了自己,將尊嚴踩在腳下,心中的滋味很不好受。
堂屋裡一片寂靜,隻有蘇老太爺用杯蓋,刮著茶葉的細微聲響。
許久,他才終於喝了一口茶,緩緩地將茶杯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
他終於抬起眼來,那雙渾濁卻精光四射的眼睛,冷冷地落在了溫氏的身上。
“一個家族的興旺,靠的不是一碗水端平。”
他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而是要把所有好鋼,都用在刀刃上。你懂嗎?”
溫氏的身子一顫,不敢抬頭。
蘇老太爺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在闡述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
“家裡的錢糧都是有數的,每一文錢都要花在最能看到回報的地方。”
“文兒是嫡長孫,腦子靈光,身體康健,他去讀書,將來若能考取功名,光耀的是整個蘇家的門楣。”
他頓了頓,話語裡帶上了一絲安撫的語氣。
“再說了,文兒讀書是為了我們整個蘇家,你們三房現在安安分分地種好家裡的田地,努力供養文兒讀書。”
“將來你們出的每一份力,等到文兒金榜題名的時候,不都是能夠沾到光的嗎?”
“這一切都是為了家族,溫氏你就忍一忍吧。”
這番話,讓溫氏的臉色瞬間慘白。
話說的好聽,可是往深裡一想,那不就是將他們三房,定義成了供養大房的牲口嗎?
不等她說話,緊接著蘇老太爺的話鋒一轉,下達了最後的通知。
“可惜長青的腿斷了,讀書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你們三房剩下的用處,也就隻剩下為家裡出一些力氣。”
“讓墨兒讀書是浪費米糧,我記得墨兒這幾天就要滿六周歲了吧?到時候不要耽誤了家裡的農活,好了就這樣,你先回去吧。”
說完,他便端起茶杯,垂下眼簾,再也不看他們母子一眼。
大伯母嘴角那絲譏諷的笑意,終於毫不掩飾地擴大開來。
溫氏如遭雷擊,渾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番冷酷無情的道理。
孩童若是滿六周歲前,沒有進學堂,那便要下地裡乾活。
她就是不甘心讓蘇墨這輩子都在田地裡,才下定決心來求一求,可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是避不開這個結果。
她不甘心,還想再求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