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少年驅羊搜索仙緣夫妻同醉幻化萬端
東勝神洲傲來國有一奇山,叫曝書山。山坡住著一對中年夫婦,膝下無子,又遠離市井,無閒事掛心,日子過得倒也灑脫。這日上午,女的攜鋤要去侍弄菜地;男的也摘下鞭子,正要打開羊圈,忽聽院門口小狗“汪汪”叫,夫婦二人忙往外看去。
原來是三個少年,都是熟人:第一個頭戴荊棵草帽,因喜愛荊香,又崇尚古代俠士,被稱為荊俠;第二個姓袁,學問淵博,自稱教授;後麵的一個叫李微禹。夫婦一見大樂,忙招乎進屋。荊俠說:“不進屋了,院子裡就好。”看著鬆樹下的一塊像熊貓的石頭,去摸它鼓鼓的嘴巴。袁教授和李微禹搬來幾個樹根圓凳,圍坐在石桌邊。女的沏了一壺婆婆丁草茶,男主人已擺好杯子,一起坐下,和三個少年胡聊起來。少年說話無理卻也有趣,俯拾細微常物,即能發表一通新奇之論,惹得夫婦二人哈哈大笑。
這三個少年,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皆是山下城中人家子弟。因天性純良,思慮又多,加上青春期焦灼苦悶無以排解,患了抑鬱症。荊俠深研古書,常為古人擔憂,為其謀劃策略,推演變化,終難解局,便抑鬱了;袁教授隻看今朝,儘知世間弊事,眼見那濁塵滾滾,奔向深淵,卻束手無計,也抑鬱了;李微禹不管今古,隻擔憂自己和家人,感覺萬事萬物有害,萬人都在算計自己,常鬱鬱不解。因均被父母送去醫治,三人在醫院結識,遂成好友。治療半載,大有好轉,又回校讀書。放了暑假,三兄弟常結伴遊玩,父母也不敢十分禁治。有一回上山遊玩,三人到夫婦家裡找水喝,夫婦熱情,少年善良,熟絡起來,常相來往。
一杯茶未乾,三個少年起身玩耍。荊俠拿起鞭子,空中打了一下,並無聲響。袁教授和李微禹接著用力打鞭,也隻有“撲撲”聲。男主人笑道:“往下拐彎要急。”接過鞭來,當空一抖,“啪”地一聲,打了個脆響。三個人又搶過鞭子練習。男主人道:“你們三個替我去放羊,半天功夫就學會了。”少年們一聽,高興地答應下來。女主人也調笑道:“那邊山上還有仙女和狐狸精呢,去了要多加留心。”少年彼此相視,曖昧地笑起來。於是男主人打開羊圈,三個少年趕著羊群,輪流拿著鞭子,上山去了。
夫婦二人去菜地忙活一陣,摘了些老熟的青菜,看看日近正午,就備了幾個菜蔬果品,等著少年們回來吃飯。這二人有些酒量,都倒滿了酒杯。怎料等了一回,並不見他們回來,就忍不住端杯小口空酌。這飲酒之人,一旦開飲,便難停住,二人漸漸放開量了。夫妻二人,雖無甚學問,卻也知曉幾個掌故,領會些風情月貌。兩杯濁酒後,即脫了羈束,心思言語俱縱。
男的說:“我雖在山房,酒入凡腸,即可化為靈異。能瞬間躍至山頂巨石之上,遍賞山水之美,看朝暾夕曛,撫風細月柔,儘享天地美色;又翩然而下,潛入市井閨房,穿戶入窗,來去絕蹤,閱儘各部女子,細品人色百味,又有多少女子心中歡喜,暗暗迎合?嗬嗬……”一語未了,女的一頓酒杯,斥道:“君能仙能俗,能化身三教九流,喬裝生旦淨醜,此前已言過數次,不必再嘮叨!難道我就不能成為幾個女子,或仙女道姑,或良婦妖姬,製造些悲喜緋聞,供他人津津樂道?像那神女會巫山,宓妃淩洛水,賈氏窺簾,徐娘半妝,有何不可?”男的略帶醋意,怒道:“你能你能!你實說,心中失節幾回?”女的醉眼朦朧,歪頭一笑:“不瞞夫君,從古到今,四大美人、秦淮八豔、金陵十二釵,我已扮作數遭了。至於古傳掌故、坊間細聞中的女子,更是難以計數。”男的轉身欲不睬。女的婉言相勸:“夫君何故不解?我所化成的女子,並不外乎君之趨好。”男的回頭轉喜道:“此話當真?”女的道:“如何不真?若是不信,今可驗證:你我同入一夢中,你儘可放手經曆江湖風月,我則化做對應的女子相附合,你尋仙女,我自下凡;你入勾欄,我做歌妓;你強我則弱,你惡我亦邪。如何如何?”男子笑道:“美哉美哉,無所不享。妙哉妙哉,雖千形萬態,而實為吾二人。入夢入夢!”於是二人碰杯乾儘,俯仰桌椅之間,酣然入夢而去。
第一回
仙女輕舞殺機重重 道長捋須毒意漫漫
那女子舉著雙臂,白蛇一般纏繞遊動。看她雙手,合則如並蒂之花,淩空舒蕊;開則似幽夜雙月,相顧為影。波弧蜿蜒遊下來,傳至翠綠的旗袍,如風舉蘭葉,起伏有致。
舞廳裡樂聲輕噓,燈光如彩漪漾開。旁邊另有一個肌膚稍豐的女子,未著衣裳,隻纏一條白色絲帶,自頸及胸,環至腰腿,肌膚共絲帶一色。她舞動衣帶,如抖流雲。
這兩個姑娘在舞台中央,恰似白鶴伴竹,輕風徐來,翩然起舞。
梅進財看得呆了。他直勾勾地盯著綠衣女子,一道口水垂下,長長粘粘地不斷。周圍眾人的哄亂他全然不覺,隻機械地晃動大肚子跳舞。
“大哥大哥,”一個臉頭俱黑叫黑腮的小嘍囉叫他道,“你看那白的,像不像那個敦煌的飛、飛女?”梅進財未及答話,早有人笑道“還飛、飛女,沒文化!”說話的是譚樹長,另帶了一幫人在此尋樂,正踢著長腿,脖子一伸一縮,跳著散架舞。譚樹長接著譏笑道:“那我就是飛、飛男嘍!”黑腮怒道:“就你能!”梅進財也罵了幾句。譚樹長皺眉道:“說的啥?嘴裡和含了個鳥似的。”
說話間,上麵台風突變,綠衣姑娘竟做些挑逗的動作,幅度略大,那些喜歡浪蕩的,愈加起勁哄鬨;白衣姑娘卻放不開了,有些羞澀,抬不起頭來,衣帶也揚得低緩,倒是刺激得另一些人努力地去挑撥。舞場裡幾百號人,亂哄哄地好不熱鬨。
原來這一天是三月三,碣石州有鬥花魁的風俗。各處的酒店、歌廳、夜總會、洗浴中心,都推出美女,參加選撥。碣石州乃富貴風流之地,美女雲集,經過一天的篩選,藏嬌歌廳推出的兩位姑娘獲得了一、二名。梅進財和譚樹長作為最大的讚助商,錢哪有白花的?夜晚便到歌廳來看花魁。
舞場的音樂突然停下。梅進財抹一把口水,撫在肚子上;譚樹長的長腿也放下;都抬頭看舞台。歌廳的老板娘走到台上,手裡拿了一個繡球,媚媚一笑:“各位老板,歡迎光臨。我們的綠珠姑娘,全州最美的,被選為頭牌,也是我們的鎮店之寶。大家喜歡嗎?”眾人心懷邪念,哄笑一聲:“喜歡!”老板娘笑道:“現在由綠珠姑娘拋繡球,誰搶到今晚就跟誰。價錢嘛,讓綠珠姑娘高興就行。”說罷將繡球遞給綠珠。台下眾人摩拳擦掌,隻看她往哪裡扔。
綠珠早已瞧見梅進財大腦袋頂上一片汪汪光亮,映著彩燈的光影,絢麗醒目,覺得好玩,於是就往那彩色腦袋上拋去。那繡球飄飄搖搖,卻隻奔黑腮而下。黑腮自然不敢和梅進財搶,嚇得一縮頭。在旁邊的譚樹長個子高,伸手就抓了過來。
譚樹長哈哈笑道:“倆美女是我的了!”抱了繡球就要上台。黑腮挺胸擋住道:“這繡球本來是衝著我來的,我讓給我大哥。”梅進財也上前來:“譚杆子,把繡球拿來!還到了你?”譚樹長喊道:“老肥,憑啥給你?我有繡球!上次我把花魁讓給了你,這回你又和我搶,還有天理嗎?你有了病還找女人,你這不害人家?”他這邊的一幫人都鄙視地“咦”了一聲,嗬嗬嘲笑。梅進財道:“胡說!上次花魁是你讓的我?你吃了三回藥還不中用,才要回了一半的錢,哈哈哈哈……”這邊的人一起轟聲大笑。譚杆子至短之處被揭,顏麵儘失,頓時氣得脖子顫抖,招呼手下的人就要動手;黑腮也揎拳攘臂,帶領身後的同夥要上。
眼看就有一場混戰,舞廳的老板娘急急走下來,站在雙方中間勸道:“二位老板都是有身份的人,千萬彆傷了和氣。依我說,這兩個頭牌,每人一個。綠姑娘、白姑娘,陪二位老板進房間去!”台上兩個女子應一聲,往後台走。梅、譚二人都明白,若真開戰,雙方都囫圇不了,遂借機下台,互相怒哼一聲,跟隨兩個姑娘去了。
二人互不相讓,跑進房間,綠珠已坐在床上,那個穿白絲帶的女子侍立在側。譚杆子身手敏捷,早過去一把抱住綠珠。綠珠並不推拒,倒是梅進財急了眼,要過來搶。綠珠笑道:“彆急,一會兒讓你沾更大的便宜!”梅進財悻悻坐下,伸手一抓那白衣女子,竟抓了個空。綠珠說:“我這荷兒妹妹你可抓不到!”那譚杆子一隻手已在綠珠胸前亂摸,隻聽“嘎”地一聲,譚杆子身體一顫,悶哼一聲。
梅進財正在疑惑,綠珠卻飄然過來,坐在他身邊。梅進財饑渴難耐,急忙一把摟住,道:“剛才你說要讓我沾更大的便宜……”右手便伸到旗袍裡麵。那邊譚杆子方嗷嗷叫起來,舉起右手,五根手指插了五根竹簽,鮮血淋漓。梅進財正箭在弦上,哪顧得上看他?隻往旗袍裡深探,又聽得“咯吱”聲響。梅進財乾嚎一聲,縮回右手看時,中指已去了半截,一把推開綠珠。兩個人又痛又驚,大聲喊人,又去抓綠珠。
綠珠左跳右閃,總是抓不到,口中“嘿哈”之聲不絕,荷兒姑娘嬌聲笑了起來。梅進財怒道:“譚杆子,你早著了道不說一聲,讓我也跟著吃虧!”譚杆子回道:“我都疼暈了,怎麼說給你!我要不是著了道,還能讓美女到你那裡去!”“還美女呢,給我抓住她們!”兩夥嘍囉聞聲趕來,黑腮氣噓噓地問:“大哥,抓、抓誰?”梅進財說:“抓那倆女的!”嘍囉們正待上前,綠珠一揮手,飛出幾支竹簽,如小箭一般插在幾個人身上,那黑腮鼻尖上也中了一枝,顫顫地欲掉不掉,人呆在那裡。綠珠遂牽起荷兒,輕飄飄透出窗戶,不見蹤影。
且說譚、梅二人見抓不到女子,直拿老板娘問罪。老板娘說,這兩個姑娘是自行送上們來的,我也不知道是哪裡人。又恨恨地罵道:“這兩個小浪妮,來給我惹禍!”迫於二人的威逼,隻得拿出錢來,讓二人去醫院去治療,折騰了大半夜,各自散了。
這件奇事,很快在碣石州傳開了。都說來了兩個妖女,來去絕蹤,武功高強,傷了幾個好手。一傳至百,添油加醋,說梅、譚二人被傷了根本。二人顏麵大跌,不能見人,風月場裡一時人心惶惶。
這幾日,梅進財不敢再上風月場所去,也不能喝酒,無處消遣,傷口又疼痛不已,心中煩惱。一日上午,正在煤廠辦公室裡踱來踱去,黑腮勸道:“老板不用生氣,俗話說情場失意,商場就得意,今年煤炭一個勁兒地漲價,行情見好,您不又發大財了?”梅進財道:“近來買賣是不錯。咱不是想都得意嘛。”又道:“你說那兩個女人,憑啥害人?咱又不少給她錢,我就想不明白了。”黑腮道:“我看她們不是正常人,出窗戶就像煙一樣飄出去。她們跳舞時我就看出有妖氣。”梅進財鄙夷道:“你還能看出妖氣,為啥不早說?”黑腮道:“我跟師父石道長學習了幾年,也長了些見識。”梅進財一拍腦袋:“怎麼把他忘了?趕快去請你師父石道長,來破解破解。”黑腮聞言,急忙去請。
梅進財看院子裡工人在乾活,他們正粉碎了煤矸石往煤炭裡摻。心想這兩年錢是好賺,正和門口對聯上說的一樣“財源滾滾”,有掙不完的錢,也有享不儘的風月。可是近來風月場怎就這麼不順呢?前回被一個小姐騙了錢,這回又丟了半截手指,真他娘的良心壞了!以前的小姐哪有這麼不講義氣的?當年自己開始創業的時候,親自開大貨車往外省送煤,經過路邊小飯店,小姐們就在門口熱情招手,停下大車,卸下兩大鍁煤炭,飯錢和小姐錢都有了,小姐就上來熱情服務。那時雖然累點,卻意氣風發,小姐也實在,哪有像現在?人心不古!何況現在自己出手闊綽,一身名牌服飾。
這麼想著,轉身照鏡子。原來,梅進財酷愛照鏡子,故在辦公室牆麵上裝了一麵修長的鏡子。他正麵照一下,雖然頭大脖子粗,肚子如甕,自己覺得還是很俊;又後轉走兩步,回頭看看尾影,瀟灑地很嘛。再回轉身,看自己麵闊口方,確有富貴之像,甚是滿意。
遠遠地鏡子深處走出一個人來,貼向自己的身後。梅進財一驚,轉過身看,確實進來一個人,是叫錢俠的,已邁進門口。此人中等身材,長方臉形,濃眉鎖俠氣,繡口含文章,現任碣石州廉政公署處長,官雖不大,可是要角。
梅進財見他到來,不敢怠慢,笑迎道:“來了這麼大的官,榮幸榮幸!”忙要倒茶。錢俠伸手止住道:“彆價,我可不敢喝你的茶。上回喝了你一杯茶,你在外麵宣揚說我喝了你一萬元一壺的茶!——你的茶有那麼貴?還是想敲詐我?”梅進財賠笑道:“我哪有這樣說?不定是哪個嚼舌根的亂傳的。”錢俠道:“不過,要真是這樣,也恰能說明你待我熱情,咱兄弟關係好。”梅進財頻頻點頭道:“我就是這個意思!”錢俠道:“這次來,又打擾你照鏡子了。不過這鏡子可配不起你這身名牌衣服,”笑了笑又道:“隻能照我這樣的衣服。我也照照。”梅進財忙恭維:“處長一表人材,隻帶動著衣服也生輝!”錢俠道:“喲,我照了你的鏡子,你不會出去說我照了你一萬元的鏡子吧?我照一下就行,可不能多照。”梅進財隻是苦笑:“哪裡哪裡。”就請錢俠坐下,奉茶遞煙。
原來,錢俠以貪財聞名於世,常索取惡人的不義之財,劫富濟貧,仗義施財,故人稱“錢俠”。錢俠道:“梅老板生意紅火,兄弟我真替你高興。因咱們兄弟關係好,今天特來給你提供一個積德揚名的機會:今夏叉河村小學的學生過河,被洪水衝走了一個,修座小橋得用六萬元,學校、村裡都拿不出。老兄是本州首富,這些錢不過是九牛一毛,正是義舉的大好時機,萬萬不可錯過。”梅進財苦笑道:“兄弟你不知,這生意也難做,電廠裡拖欠貨款不給。再說了,這錢要是您自己用倒也罷了,休說六萬,就是十萬,兄弟我決不皺一下眉頭。可是又要給彆人用,這……”錢俠道:“哪裡欠你錢,我幫你要!”梅進財忙道:“不敢麻煩您。我和電廠的老總關係不錯,我自己慢慢要賬。”錢俠笑道:“你沒少給他錢,當然關係不錯。”梅進財道:“哪裡哪裡,我的合同都是經過招標。”錢俠臉一沉道:“真的?要不我去問問他?”起身要走。
梅進財看錢俠生氣,慌忙攔住賠笑,扶他坐下。知道今日拖延不過,忙叫人封了六萬元來交給錢俠,道:“哥,你看看我的手,都這樣了!”竟哽咽了。錢俠一邊接錢,見梅進財包著的右手中指短了一些,驚道:“這可是咋整的?”梅進財歎氣道:“彆提了!前兩天去賞花魁,誰知那花魁竟害人。譚杆子先著了道,不吭聲,我跟著也慘了。”錢俠驚道:“是你老兄遇上了?前兩天我倒是聽說這事兒,不過傳說是倆人被閹了。好在傷的還是手指。等有空我辦個酒場給你倆賀賀。”梅進財道:“還賀啥哩?”錢俠道:“賀你不幸中的萬幸,以後還能享不儘風月。我呢,也有取不儘的錢財。”掂了掂袋子裡的錢,道聲感謝,當即離去。梅進財轉身歎口氣,想前番被那妖女截掉了半根手指,今天又被錢俠弄去了六萬元,真是倒了血黴!況且這錢俠不是第一次來要錢,一而再、再而三,著實令人惱恨。
不大會兒,黑腮領了一位老道到來。隻見他一身青袍,身體枯槁,削麵高顴,深目翹唇,須眉皆白,正是黑腮的師父石老道,碣石州商界的保護法師。梅進財忙請入室內,把這兩件遭遇說了,問可有什麼法子。
石老道說:“妖女之事,略有蹊蹺,世俗之人沒有那樣的身手,而世外高人又不會攪鬨風月場所,此事待我另行查探。至於錢俠,不僅老弟,其他老板也深受其害。這個錢俠,官雖不大,但聲名遠播。他在官場,平心而論,雖才品俱佳,卻不得重用,皆因他一肚子不合時宜。有一回,他的上司想提撥他,因他輕視上司的品行,遂捎話給上司說,不要侮辱我!一時傳為笑談。還有一回,官署裡欲提撥一批官員,需上台競爭演講,彆人都自吹自擂,他倒好,競說什麼才德菲薄、不堪重任雲雲。試想當下之官場,為升遷而跑官要官,花錢買官者比比皆是,他卻如古時之儒,君上除官,三辭乃就,這如何能行?所以逐漸被彆人淘汰了。隻是他品行端正,尋不到他短處,否則區區一小吏,何足掛齒!不過以他這個性,老道還是有些喜歡他。”
梅進財驚道:“我恨之入骨,道長怎麼還喜歡他?”石老道說:“老弟誤會了。我自然會分清敵我,豈能被情緒左右?老弟近來不順,依我看來,是這院內缺一麵擋災避邪的泰山石。前番老道推薦的那一尊,實為罕見之寶,老道修行幾十年,方相得此塊奇石,也是奇緣。若非彼此交好,更兼小徒在此間供驅使,也不會留給老弟。可老弟嫌二十萬太貴,現在事事不順,也就不奇怪了。”
梅進財道:“石頭馬上就可以運來,我絕不還價。隻是錢俠怎麼對付,請道長出個主意,為我除去這心頭之患。”石老道說:“我聽說老弟曾用手段對付過錢俠,想是沒得手?”梅進財道:“我讓黑腮帶人跟蹤過他,被他逃脫了。”石老道說:“錢俠本就有些功夫,還有他的師兄劫俠,劫俠神出鬼沒,功夫了得,常行走在街頭,也要提防。”梅進財道:“道長給出個高招。”
石老道說:“一則用江湖手段擊殺之,一勞永逸;二則可走官道,以官治官,削其職權,則其無能為也。”梅進財道:“隻求道長相幫。江湖手段我倒知道些。至於怎樣削其官職,我不大明白。”石老道說:“須請得一名更高的官員。”梅進財道:“道長可有認識的大官?”石老道揚須微笑:“你怎麼忘了?前年咱們一起吃飯的王太守,現在已升任臬台了。”梅進財拍腿叫道:“怎的是他!我早就說過他最有前途!——得給他送多少錢財?”石老道說:“送錢就俗了。王臬台是雅士,最討厭這些粗俗的手段。他隻愛一些古玩字畫。”
梅進財皺眉沉思道:“錢倒還好說,古玩字畫,哪裡去弄?我炭場裡裝車的小夥計憨哥,他說過他家裡有祖傳的前朝聖旨,不知怎樣?”石老道說:“若為真品,雖年代較近,倒也新奇,不妨取來讓老道先看看。”梅進財說:“等我想法取來,再請道長看看。”當下二人計議已定。
送走石老道後,梅進財便讓女兒梅朵去叫憨哥。這憨哥二十來歲,矮寬粗壯,平頭方臉,扁平鼻子,力大無窮,乾活不知疲倦。因心眼憨實,都叫他憨哥。他正往貨車上裝煤,鏟滿了一大鍁,猛地舉起,倒在一輛貨車的車鬥裡,緊接著又是下一鍁。汗水從鬢角流下,將臉上的煤塵衝出亮生生的一道線。梅朵怕弄臟了鞋襪,不敢走近,遠遠地喊他。喊了兩聲,憨哥回頭見梅朵向他招手,便放下鍁走過去。隻聽梅朵說:“我爹叫你有事。”
憨哥進了屋,梅進財就問他家的聖旨,要他拿來看看。憨哥說:“乾哈?那可是俺祖傳的寶貝!俺爹說以後要傳給俺的,俺還要往後傳。”梅進財嘲笑道:“一張破紙有什麼好傳的?人家都是傳個金玉古董,起碼得是個鐲子。”憨哥說:“俺家傳的是俺祖上的名望。”梅進財說:“名望?你家的名望那麼好,你怎麼還找不上媳婦,嗯?名望能頂個屁用!能當錢花?”梅朵也斥道:“誰願嫁給‘名望’,守著‘名望’喝西北風去?瞧你那熊樣,還名望呢。”
憨哥被戳到短處,低頭不語。梅進財說:“你把那破聖旨拿來我瞧瞧,不過是瞧個新鮮。再說了,真的假的還不一定來。”憨哥腦袋一梗,額上的青筋暴露出來:“誰說不是真的?”梅進財說:“好好,就算是真的,我就看看,能怎麼著?”憨哥說:“咱可先說好,瞧完後,可得再給俺,俺爹不讓給人哩!”梅朵不屑地說:“誰會要那個?說不定我們還沒全打開就夠了。”憨哥勉強點頭應了。梅進財便讓梅朵開車送憨哥回家去取。
憨哥的家在二十裡之外的山村。母親久病在床,爹爹劉老漢賣鹹菜為生。這憨哥並非二人親生,是從彆處抱養。因家境貧寒,憨哥年近二十還沒有人提親,就經人介紹就到了梅進財的炭場子,裝煤卸車,靠一身蠻力賺錢。
原來這劉老漢現在雖然貧窮,祖上卻是本村的地主大戶。更有一段傳奇故事。劉老漢的叔祖十八九歲就中了舉人,家道既富,又有功名,前途不可限量之際,無奈福壽祿不能兼得,舉人竟一病不起。舉人早已訂得一門親事,為泗水王家之女王氏,也是鄉紳門第,碧玉品貌。眼見得舉人愈病愈重,兩家便商議欲嫁娶過門,衝一衝喜,或有時運之轉。於是便定下吉期,諸般禮物準備妥當。不料舉人未能挨得到,竟提前歿了。喪事既畢,王家便欲將女另聘,托人說與劉家。劉家也無奈,隻得應允了。誰想那王氏竟是烈女,抵死不從,說既已許了劉家,便是劉家之人,豈能更事他家?唯守亡夫之靈,侍奉公婆,終生守節。劉家聞說大為震動,便按既定之期風風光光操辦了婚事,迎娶王氏過門。那王氏一身紅妝,抱著亡夫的牌位,拜天地,拜高堂,相擁對拜,入了洞房。一夕無眠,伴燭垂淚。朝庭聞知,便下旨褒獎,敕令當地官府立碑銘誌。那王氏果然守節而終,劉老漢的父親便過繼給舉人與王氏為嗣,朝庭的聖旨便傳至劉老漢手中。
話說憨哥坐車到了老家,和老爹說明了事由。劉老漢聞言不禁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