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俠賊大戰不共戴月詩詞小築皆作繡景
且說錢俠感覺有異,急忙閃避,一團黑影擦身而過,“嘭”的一聲擊在空中。擊打空氣尚有如此巨響,可見力道之大。錢俠還沒穩住身形,一團黑影又從另一側襲來,轟然一響,急又躲過。錢俠閃到三丈之外,第三團黑影已墜向夜空了。
錢俠明白,那人用“月黑拳”擊他。這月黑拳可是厲害,拳力發出,成一團黑影,能將月光打出黑洞,發出雷鳴聲響。力道越大,形成的黑影越大,鳴聲也就越大,捎上便頭顱碎裂。錢俠方才看清,出拳之人正是石老道的弟子黑腮,身後一群黑衣人,悄無聲息。三拳未中,即欲逼近,眾目閃著狼眼一樣的綠光。
錢俠無心戀戰,遂施展輕功“彩雲追月”,縱身躍至數十丈開外。孰料錚亮亮一道細絲已至頸前,急矮身漏過;又一道細絲彎彎曲曲飄來,錢俠發出一掌擊去,竟鏗然有聲,如撞鋼絲一般。前方一陣尖笑,一個白衣白臉的人,正用指力從月光中抽出月絲,貫注內力,擊向錢俠。此人是石老道的二弟子白麵魂,隻聽他尖聲歎道:“唉,又讓你逃過了我這招‘月絲劍’!”他並不看錢俠,衝著月光吹了口氣,月光竟分解為纖維,內力之高,令人駭然。他身後一群白衣人,竟如送葬的人群,白慘慘一片。
遲疑間,黑衣人已趕上來。錢俠心頭一凜,知道石老道手下的“五色繡衣使者”之二色黑白衣出動,已是勁敵。自己往常隻與一色衣交過手,尚能全身而退。如今與兩色對戰,恐凶多吉少,唯全力應戰,不計生死。想罷緊繃心神,暗伺兩側。雙方不陌生,並不多言。
那黑腮與白麵魂偷襲不得手,便欲以群體攻擊。但見黑腮嘴裡一聲長嗚,眾黑衣皆身形一蜷,個個如滾石一般,以扇麵形狀向中心撲來;同時白麵魂也尖嘯一聲,眾白衣以直線隊型快速向前移樁,掌力齊發。錢俠明白此為“錘砧陣法”,遂騰空而起,不料黑白衣亦齊刷刷躍起,同時斜向上方擊來。錢俠眼見形勢險惡,雙手往兜裡各抓出一把硬幣,用一招“鄧通散財”,一旋身兩手劃出半圓弧,硬幣如一圈漣漪,明晃晃四散開來,黑白衣一陣驚呼,倒下數人,頓時陣形一亂,錢俠尋隙縱出圈外。
錢俠剛一落地,黑白衣也追身而至,各合成一魚,繞著錢俠旋轉,恰如太極雙魚,魚的內邊緣極為鋒利,掌力凝成寒霜一般的光暈。錢俠使出“內方外圓”掌,雙掌劃出方形,護住自己,而掌力外溢為圓形,如池中投石之狀。雖擊倒數人,但局麵未能改觀,黑白衣愈貼愈緊,錢俠的衣邊已被掌力撕成絲縷。
正在危險之際,忽然那月光凝成一道繩索,從空中拋下,將黑魚吊起,甩出十丈開外,頓時分崩離析。那白魚勢孤力單,被錢俠一掌,化為碎片。錢俠一看,竟是師兄劫俠到了。正是劫俠以雙掌發力,將月光擰成繩索,縛住了眾黑衣小道。
眾小道吃了一驚,朗月之下,見此人身姿挺拔,行動矯健,眉如橫柯,唇若重岩,顧盼如秋風橫掃,舉止若楊抖輕風,豪氣遏雲,勢不可擋。黑白小道瑟瑟索索,頓時失了氣勢。原來劫俠巡街至此,聽得打鬥之聲,迅疾趕至,正見錢俠身處險境,便以“投鞭斷流”招式,破了對方的陣勢。
“好功夫。”聲音到,一人亦到。其人身形極快,身體站住,影子才姍姍來遲,追上腳跟,尚顫顫如簧。眾小道齊聲稱:“師父!”退至一邊,原是石老道到了。他望著劫俠道:“曝書客那書呆子雖呆,徒弟倒還能打。我和那呆子很久不見,就煩請給他捎幾招問候一下。”
但見石老道身形一晃,輕飄飄如一朵烏雲襲來,距離尚遠,劫俠已覺有千鈞之重,正是石老道的成名絕技“石道八式”之一“岫吐烏雲”。重力籠罩之時,老道輕抖拂塵,似那朵烏雲緩緩射出雨注,力道逼向劫俠,卻是“石流清泉”。石老道為江湖宿老,既是成名絕技,果然名不虛傳,眼見劫俠勢難避讓。
此時劫俠不得不使出看家護命的本領了。原來武林護命的功夫,正是最後的舍命之招,分為“先傷敵後傷己”、“傷敵同時傷己”、“先傷己後傷敵”三類,凶險遂級遞增。劫俠先以一招“劫中有劫”卸去石老道第一式的壓力,隨後雙掌一旋,向自身兩肋發力,欲以內力反擊自身,使功力暴增數倍,血肉肋骨皆如利箭,穿過對方內力雨注的間隙以傷敵,自己也斷無活命之理,正是最為凶險的招數“萬劫不複”。因石老道武功極高,劫俠絕難全身而退,故其舍命一搏,將內力運至極致,成了“先殺己而後傷敵”。
石老道見狀大驚,早曾聽聞劫俠師徒的這門功夫,心想若劫俠用成此招,劫俠死活不論,自己難免重傷,這賬極不合算。未曾想劫俠如此果決,石老道略一錯愕,內力頓收,拂塵軟軟的垂下來,早已縱身躍出圈外。劫俠見對方避戰,倉促收勢不及,自身已然受損。
石老道與劫俠惡鬥之時,黑腮與白麵魂率餘下的小道們又圍住錢俠纏鬥。錢俠的硬幣不斷射出,即將用儘,勉強禦敵。正焦慮間,忽然路上走來一個身材矮小的老者,踉踉蹌蹌,似是醉酒的神態,誤行誤撞,進了眾人的搏鬥圈裡。隻見他左歪右晃,前俯後仰,縮頭腆腹,脅肩踮腳。看似因酒驅使,卻又能避開殺招,直把黑白二衣攪動得亂七八糟。石老道看那老者,在殺氣縱橫的戰陣中勝似閒庭信步,便知其身懷絕技,當今世上這樣的高人沒有幾個,當下不敢怠慢,暗暗戒備。
隻聽那老者道:“什麼亂哄哄的?不讓老朽過去!”石老道正色道:“請教閣下尊號?”那老者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石老道臉色大變,沉聲道:“莫非是陰陽子老先生嗎?”那老者並不答言,搖搖晃晃走了一套“月醉影舞”,周身劍氣縱橫,與月光反衝折射,如落英繽紛,交相輝映。
驀然間,老者身形愈來愈快,愈加靈巧,一分為三,卻是三人占了三個方位,使用不同的招數。眾人揉揉眼,哪裡是看花了眼?確確實實是三個人,在舉手投足之間,有亮閃閃劍氣亂竄,正是江湖失傳已久的“對影成三”。石老道早已聞此絕學,既仰慕,又驚恐,不想今日初見,努力想看清招數,卻怎麼也看不清。黑白二衣小道們因功力尚淺,隻看得眼花繚亂,被劍氣波及,紛紛倒地哀嚎。
劫俠整日行走街頭,認得老者正是路口鬆蔭下算卦的老先生,說道:“謝謝前輩!”早被錢俠一把拽起,飛身離去了。回看那老者晃著醉步慢慢離開,石老道等人僵在那裡,連對方的招數都看不清,又如何敢阻攔?
且說錢俠攜受傷的劫俠脫離險境後,二人商議道:“看來石老道必欲置吾等於死地,今晚全仗陰陽子老先生相助才僥幸逃過,他日就難說了。”又道:“早先師父有言,危難之時可去見他,今何不去拜會他老人家?且師父幾年前已從太行山茱萸峰移至曝書山,住處亦不甚遠,我們可按師父留下的地圖上山。”二人計議已定,遂連夜趕往曝書山。好在劫俠傷得不重,尚能運氣疾行,天亮時二人行了百餘裡路,趕至山口。
按圖進山,沿一寬河上行,不過三裡路,河麵分為四支。溯其一支行二裡,又上接三脈。這三脈水卻是奇異,或者交彙一處,忽又四分五裂,偶因石嶼而分,終至長泊而合。開合並析,不唯穀澗,亦從崖上,或穿洞中。這水與峰岩糾纏不清,難辨脈絡,不知始終,漸成迷途。若無地圖指引,斷不知何去何從。
二人走了半日,眼前穀地寬闊,有一片大大的水泊,上麵一道瀑布,掛在鋸齒般的崖壁上,綿延百餘米。下方臥著一頭石牛,被瀑布擊打的清脆響亮,背上寫著“宋詞瀑”三個字。二人不知何解,遂從右邊逐次看起。
第一麵瀑布略寬,卻被分成絲絲縷縷,如錦瑟的琴弦,弦上若有黃鶯語;幾株山花野草,點綴著瀑布的緞麵;有一叢花草劃開瀑布的裙裾,在陽光下鏤金錯彩,飄搖翻動,似裙下隱露瑰麗。
這麵瀑布的外緣又分出一道纖細的小瀑,尖亮如琵琶女的淺唱,說不儘的幽怨嬌恨,惹人愛憐,隻見她從崖上折了一折,輕輕地放下來,偶被風彈,或因蜻惹,便灑出玉珠如明眸,顧盼生輝,眼波才動被人猜;瀑布的中間有一道毛茸茸的青苔,青苔絨麵滴下一串亮晶晶的水珠,精妙之姿不可儘言。
再向左觀看,往左隔了一道岩石,一束細瀑直貫而下,身姿高挑,柔柔弱弱,娉娉婷婷,若難禁人們的注視,步態怯怯,被風攬腰,遂現弧形身段。恰壁間有一株梅花,小瀑倚扶而下,似把青梅嗅。
劫俠看得癡迷,竟緩緩往瀑布上依偎,哪裡依得住?身體撞在石壁上。原來這幾道柔瀑,皆由曝書客修飾而成,正合宋人的婉約詞意。曝書客憑著對詞格、詞意異乎尋常的理解和卓絕的內心功法,因地製宜,作成這些柔瀑,如風姿綽約的仙女。功力淺或心力弱者,往往難以自持,醉迷不醒,怎能再往裡走?劫俠雖功力深厚,拳法剛健,卻在風月情色上定力不足,遜於錢俠,故入迷覺。
錢俠見劫俠異常,忙一把拽起,還道是受傷過重,說:“我背師兄往前走。”劫俠被瀑布當頭澆濕,又在石壁上撞了一下,頓時清醒過來。正要說話,突然,一隻白鶴淩空而降,從瀑布上摘下一道水線,銜著如長劍一般,往二人斜劈下來。那水線被內力貫注,並不散落,亦無柔曲,與真劍無異。水劍未至,寒氣已經襲來,劫俠急縮身,頭發已被削去一縷;那水劍順勢上挑,直追躍起的錢俠,眼看就要削中,慌亂之中,劫俠猛發一掌,向水劍擊去。
掌力一發出,劫俠就後悔了:力推一掌,豈不是讓水劍更快嗎?從來攻擊,隻對人而不對兵刃,無奈白鶴太遠,掌力難至,情急之下,不遐多想。
孰料那水劍竟彎曲變形,原來,劫俠發出的掌力暴熱,那水劍遇熱則軟,在空中如一道彩虹,映著陽光,色彩絢麗,白鶴前刺之力尚在,水劍愈加彎曲如弓,隻聽啪地一聲脆響,斷成無數短劍,白鶴清唳一聲,一揮雙翅,短劍急射而下,直指劫俠。劫俠無處可避,埋頭隱入水下。錢俠已回過身來,橫掌直擊,白鶴倏地鑽入雲中了。
劫俠不知白鶴已去,在水中潛行,忽然一隻蹄足踩下來,慌忙躲開;另一個蹄足又猛地跺下,裹著一團水泡,劫俠好在水性不差,急又擺開。心想定是頭巨大的水牛在踩我,猛得一衝,浮出水麵觀看究竟。
哪有水牛?原來是一道瀑布,幾個圓形粗大的水柱從高崖上擊下,以雷霆萬均之勢,頓足潭中,發出轟然巨響。劫俠搖搖頭,嗬嗬一笑。錢俠方從空中落下身形,見劫俠笑,也笑了。
劫俠傷勢未愈,又經過剛才的用力,有些氣喘,站在那裡看瀑布和水潭。隻見那潭沉鬱深邃,瀑柱垂下,浪花翻滾。仰看瀑布氣勢磅礴,聲振百穀,恰如一曲豪放的宋詞,頓覺豪氣乾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