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下)
獸性平複老虎讀經
且說老欒領了書信,次日一早就起身,往泰山鬥姆宮趕去。自老欒投奔了石城寺,大鞋僧傳授了他一些輕功,以便行腳之用。當年因大鞋僧的師父見大鞋僧輕功了得,常常行得過於偏遠,所以有意讓他穿了兩隻不合腳的大鞋,以滯其身,有佩韋佩弦之意。而今大鞋僧隻簡略傳了老欒一點功力,那老欒已行走得十分迅速。不半日功夫,已到了泰山腳下。
老欒並不認得上山的路,因從東南方向到達,順著一處穀口就往上走。翻嶺越澗,想打聽一下,四顧山野森森,連個人也沒有,找誰問去?就想那鬥姆宮必有高殿危塔,何不登上一高處四麵望望?便爬上前麵的一高坡,展眼一望,見高坡背後又是一道溪穀,溪穀的西側有一段台階在叢林邊起伏。再往上看,綠樹梢上有紅牆隱現。老欒仔細再看,確信那不是旗幟,不禁大喜,半滑半跑,急往下行。下坡處一片碎石,老欒下衝過猛,看準前麵一塊大的石頭,想蹬住它緩一下。不料那石頭沒有根,被蹬後嘩啦啦滾下去,老欒如何刹得住?跟著石頭滑了下去。
老欒緊張地兩手亂抓,隻抓到一把亂石,眼睜睜看著往下溜去。再往下卻是懸空斷崖,老欒隻感覺空空地往下急墜,心想我命休矣!危急時刻,突然“噗”的一聲,竟坐在一處軟軟的東西上,老欒低頭一看,不禁大駭:竟是個斑斕猛虎!比那墜下懸崖更恐怖十倍。
孰料老虎比老欒更為驚恐。原來,這老虎盤踞鬥姆宮附近,常常聽女妮們念經誦佛,初時不以為意,時間一長漸覺有了意味,不免駐足默聽一陣,心中頗感暢悅。
這一日,老虎聽完晨課,沿著峽穀往上溜達,默然無聲,沉浸在禪悅之中。因討厭自己的蹄聲,於是趴下仔細回味。忽見身下的這塊平闊的岩石上,有一大片斑紋,就心想,以前喝水時照過影子,自己也披了一身斑紋,難道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四周看看,這寬整的石麵上全部都是,而且排列整齊,和彆處石壁上刻的字相類似,恍然大悟:原來是文字。俯身細看,雖不知何意,但那些文字,渾樸圓融,猶如蓮葉;盤腳探臂,似演武禪。不覺意浸神迷,遂一一認去。聽見坡上有嘩啦聲,因平時常有碎石滑落,也並不介意。不想一個重重的東西蹲在自己身上,驀然一驚,獸性回歸,起身就躥。
老欒驚懼之下,死死地抱住老虎的脖子,大叫起來。正所謂騎虎難下:下,恐被其害;不下,如何了局?正焦急之時,一個身影迅速掠來,提了老欒的身子縱上山坡。那老虎被老欒揪下兩撮毛,身上一疼,更加驚慌,沿著山澗,如颶風射落葉,“刷”的一聲,不見蹤影。老欒還道是被老虎甩飛了,直到被輕輕放在地上,轉身坐起,定了定神,見麵前站著一位俠士,方知是被他救了。
老欒看他有鬆柏之姿,迎風昂然,雖衣著質樸,卻風骨高俊,便知是山中高人,掙紮著起身致謝。那俠士見老欒一身僧衣打扮,年近耄耋,卻是武功一般,頗感詫異,問他從何處來。
老欒道:“我從石城寺來,去鬥姆宮那裡送信。”俠士輕哦一聲,又道:“大鞋僧的門下?”老欒道:“是的。請問俠士尊稱?”那俠士道:“我是曝書山門下荊俠。”那老欒知道曝書山上有高人俠士,道:“原來是大俠。”
荊俠道:“想是你在這經石峪看經文才遇上老虎,可是如何又騎在老虎身上?”老欒道:“不是這樣。我去鬥姆宮,又不認得路,翻過那山坡,不料滑了下去,正騎在老虎身上。要不是俠士相救,我何時才能下得來?”
荊俠一笑,道:“我見你騎在虎身上,初以為是高僧馭虎,正在讚歎,又聽見你大呼救命,方知是意外。”說罷略一思忖,從腰間抽出一雙草鞋來,遞給老欒:“既然你去鬥姆宮,正好請給我捎去這件東西。”老欒接過來一看,這草鞋以細草軟穗編成,好不精致!
原來,荊俠在修行之餘,隨手采些荊條、蒲草編些器物解悶。本即天賦異稟,再加以勤練,自是技藝嫻熟,從鳥籠果籃,到蓑衣鬥笠等日用器物,無不精美生動,手藝遠在坊間藝人之上。這日恰逢中秋,算準了岱頂有晴月,要來此采集修煉。因想要路過鬥姆宮,內心對艾姑有一絲愧疚,就想給她一件禮物作補償,以便自己心安,之後也好專心練功。到了附近,白天又不好進去,恐被艾姑看見,再生波瀾;正自躊躇,恰好老虎送來了信使。
老欒拿了草鞋正看側瞧,捏幫拍底,嘖嘖讚賞。忽然想起來,問去送給誰?荊俠道:“她叫艾姑,你不必見人,隻悄悄地放在東排廂房從北數第二間就是。”老欒點點頭,又指西北方向那半露的紅牆殿角,問是不是鬥姆宮?荊俠說正是。
老欒告彆了荊俠,走了兩步,又回身問道:“這山峪裡還有老虎嗎?”荊俠笑道:“這一大片山林隻容一隻老虎,不會再有第二隻。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那隻老虎受了驚嚇,一時半會兒也不敢回來。我在這高處看著你,你放心去吧,等你過了這山穀,走上台階盤道,我再離開。”老欒方放了心,扶樹按石,摸摸索索下了山坡,又蹣跚過了山穀,爬上對岸,不忘回頭找到荊俠,揮了揮手。荊俠也揮手致意,轉身沿了經石峪往山上縱去。不大會兒,已到了山巔。
原來這岱頂的無限風光,全在這月觀峰,月峰遠眺,實為罕見之境;而遊人多趨於碧霞祠、玉皇頂,卻不知月觀之妙。玉皇頂東望雖空曠悠遠,為觀朝日之佳處,平時亦見高高的一圈地平線,玉帶一般,由淡藍、淺黃、輕赭、微青等諸色妙法調配而成,縱然詞工畫妙,亦難賦繪;但峰穀之窈窕,卻不及西側。
荊俠站在月觀峰上,南望眾山仆伏揖拜,依序湧上,不再似山腳仰望那般崢嶸。遠處山穀成一道縫隙,被煙靄輕籠,似覆了恬靜的童夢。那玉白色的煙靄遙看近無,來時峰穀清晰空淨,遠望卻如此迷濛,使得重重山脈隻剩下幾道脊線,如素描一般,被炭筆勾勒出弧形的線條,此起彼伏,或短或長,或遮斷或起續。
月觀峰西側,近處的山峰因不夠遠,蒙不得煙靄,卻尖聳峻拔,形姿怪異,頗成大觀。從月觀峰往西南,走出一道山脊,兩側都是深穀,那山脊細薄,如一道鋒利的刀刃,隻容得下一隊矮鬆。荊俠讚歎不已,走近崖邊,伸頸下探,萬丈深淵,不能儘窺其險。
待太陽馭了霞光萬道,衣帶飄飄,向著西方群山間的仙宮雲殿,漸行漸遠,荊俠也將心中的雜念亂影,都付於暮光帶走。“是時候了。”荊俠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