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明。
當這三個字從那個年輕人的口中吐出,江小朵的內心毫無波瀾,仿佛隻是確認了一件早已知曉的事實。
陽光很烈,曬得柏油馬路都有些發軟。周圍的喧囂,工人的汗臭,機器的轟鳴,在這一刻,似乎都離她遠去。她的世界裡,隻剩下眼前這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工裝,鼻梁上架著黑框眼鏡,眼神清澈又帶著幾分倔強的年輕人。
一個本該在象牙塔裡改變世界的靈魂,此刻卻因為幾噸重的鐵疙瘩如何落地而奔波。
荒謬,又現實。
“你在船廠做過?”江小朵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切開了嘈雜的空氣,直抵對方的耳膜。
林天明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比自己還小的女孩會追問。他扶了扶眼鏡,有些不自然地回答:“做過一年多學徒,在太古船塢。後來……後來船廠裁人,我就出來了。”
他的普通話裡那股濃重的口音,讓他聽起來像個剛從內地過來的人,可他說話的條理和用詞,又透著一股與身份不符的嚴謹。
“裁人?”江小朵的目光落在他那雙乾淨但指關節粗糙的手上,“太古船塢今年接了新世界兩艘七萬噸巴拿馬型貨輪的訂單,忙到要請外勞,怎麼會裁你?”
林天明猛地抬起頭,鏡片後的雙眼,第一次露出了驚詫。
這個姑娘,她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船廠的訂單,那是內部消息!
他張了張嘴,那份屬於讀書人的窘迫和驕傲,讓他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說自己得罪了工頭?還是說自己不願同流合汙,參與偷盜船廠零件的勾當?
這些話,跟一個陌生的小女孩說,又有什麼意義。
他選擇了沉默,隻是那緊抿的嘴唇,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一旁的阿豪看得一頭霧水,他湊到江盛雄身邊,壓低了聲音,滿臉都是八卦的興奮:“雄哥,小朵妹妹想乾什麼啊?難道看上這個四眼仔,想招他做女婿?看他那樣子,斯斯文文的,一陣風就能吹走,經不起打的。”
江盛雄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低聲罵道:“你個撲街,胡說什麼!我女兒做事,用得著你教?”
嘴上雖然在罵,但江盛雄的眼神,卻一刻也沒離開過那個叫林天明的年輕人。他看不懂這個年輕人有什麼特彆,除了剛剛那幾句關於吊車的“專業術語”。但在江盛雄的江湖邏輯裡,一個人有沒有用,不是看他說什麼,是看他做什麼。
而他的女兒,顯然是看出了什麼他沒看出來的東西。
那台綠色的德國發電機,在林天明的遠程“遙控指揮”下,終於有驚無險地被穩穩安放在了廠房的預留位置上。
德昌五金行的胖老板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搓著手,笑得臉上的肥肉都在顫抖:“江老板!搞定了!絕對穩妥!我的師傅手藝,全香港第一!”
江盛雄看都沒看他,隻是從口袋裡掏出剩下的一萬多塊現金,塞進他手裡:“數清楚,走人。”
打發了胖老板,江盛雄才轉過身,發現女兒已經領著那個林天明,走進了廠房內部。
“跟我來。”
江小朵丟下三個字,林天明便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他踏入廠房的瞬間,整個人都怔住了。
這裡和他想象中的那些家庭式小作坊完全不同。雖然雜亂,但亂中有序。工作台上,擺放著一台嶄新的日本白光牌恒溫焊台,旁邊是各種規格的進口焊錫絲和助焊劑。牆角的架子上,整齊地碼放著一盒盒電子元件,電阻、電容、二極管……甚至還有一些他不認識的集成電路芯片。
空氣中,沒有那種劣質線路板受熱後發出的刺鼻酸味,隻有鬆香和金屬混合的、屬於專業實驗室的味道。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那十幾台被拆開外殼,正在進行改裝的bb機上。
作為一名對無線電技術有著狂熱愛好的工程師,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些改裝的門道。增加信號增益,擴展接收頻率,甚至……他看到了一個極其巧妙的旁路濾波電路,用來消除特定頻段的乾擾。
這個設計,太精妙了!是誰想出來的?
震撼。一種技術上的震撼,讓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誤入煉金術士工坊的學徒,周圍的一切,都閃爍著智慧和神秘的光芒。
“雄哥,小朵真要招他啊?”阿豪看著林天明那副“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呆樣,還是忍不住嘀咕,“我們江氏實業,招個讀書人回來,有什麼用?”
“閉嘴。”江盛雄沉聲喝止了他。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林天明身上。他看到這個年輕人眼神裡的光,那種光,他見過。在他的女兒眼裡,就經常有這種光。那是看到獵物時,餓狼才會有的光。
隻不過,他們的獵物,不是金錢,不是地盤,而是這些他看不懂的“爛銅爛鐵”。
江小朵沒有理會身後眾人的竊竊私語,她走到自己的主工作台旁,指著角落裡那台積滿灰塵的軍綠色鐵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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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台她花三百塊,從鴨寮街淘回來的泰克示波器。
“這台機器,有三個問題。”江小朵的聲音清冷得像山澗的泉水,在悶熱的廠房裡,竟讓人感到一絲涼意,“輝度調節電位器老化,高壓整流矽堆有漏電跡象,水平掃描電路的鋸齒波發生器工作不穩定。三十分鐘,你能不能搞定?”
轟!
林天明的腦子,像被一道閃電劈中。
他死死地盯著那台示波器,又猛地轉頭看向江小朵,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她說的這三個問題,分毫不差!而且每一個都是這台老舊軍用儀器的核心通病!如果沒有拆開用專業儀器檢測過,根本不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
這個姑娘……她到底是誰?
“小朵妹妹,三百塊買回來的破鐵,真的能修?”阿豪湊了過來,一臉不信,“不會是被鴨寮街的老頭騙了吧?”
江小朵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看著林天明,等他的答案。
那是一種極具壓迫感的平靜。
林天明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他快步走到示波器前,俯下身,仔細地檢查著麵板上的每一個旋鈕,每一個接口。他甚至把鼻子湊近散熱孔,用力地嗅了嗅。
一股淡淡的、混雜著碳膜塵埃和臭氧的味道,鑽入他的鼻腔。
“果然是矽堆漏電……輝度旋鈕的阻尼感也不對,內部的碳膜肯定磨損嚴重了。”他喃喃自語,眼神越來越亮。
他抬起頭,看向江小朵,第一次,他的語氣裡帶上了一絲棋逢對手的興奮:“三十分鐘太長,二十分鐘。不過,我需要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