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來得迅猛而乾脆。幾場北風刮過,氣溫便驟降下來,乾冷的空氣吸進肺裡,帶著一股屬於北方的凜冽。四合院早早燒起了暖炕,屋裡屋外是兩個世界。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冰花,丫蛋喜歡用小手在上麵印出一個個小巴掌,海娃則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那晶瑩剔透的圖案。
“山海樓”的生意並未因嚴寒而冷卻,反而因推出了幾道熱氣騰騰的滋補山珍鍋子,更加火爆。空運來的海鮮依舊是頂梁柱,隻是包裝更加嚴實,韓立軍那輛二手冷藏車也做了額外的保溫處理。上海的“山海皮草行”更是迎來了銷售旺季,那些來自東北深山的紫貂、狐裘,成了滬上名流貴婦們抵禦濕冷冬季的奢華利器。
事業順風順水,家庭和睦美滿,孟禮歡似乎擁有了世人羨慕的一切。他每日依舊忙碌,穿梭於酒樓、洋房、校園和家之間,處理著大大小小的事務,應對著形形色色的人物。在旁人眼中,他沉穩、乾練、遊刃有餘,已是這四九城裡一位不容小覷的“孟老板”。
然而,隻有孟禮歡自己知道,內心深處,一種難以言喻的倦怠感,正如同牆角悄然蔓延的青苔,在無聲無息地滋生。
這種倦怠,並非來自身體的疲憊,也不是對生意本身的厭煩,而是一種精神上的“水土不服”。
他坐在“山海樓”裝修雅致的包廂裡,聽著客人們高談闊論,從國家大事到海外奇聞,從股票債券到藝術收藏,言語間充斥著各種他似懂非懂的新名詞和精心算計的利益往來。他也能應對,甚至偶爾還能憑借超前的見識插上幾句切中要害的話,引來一片驚異的目光。但他總覺得,自己像個隔著一層玻璃的旁觀者,那些浮華與喧囂,似乎很難真正觸及他的內心。遠不如在靠山屯,跟老劉叔、孟禮兵他們蹲在碼頭,就著一碟鹹魚疙瘩頭,喝著燒刀子,聊著明天的風浪、哪片海域可能藏著大魚來得痛快實在。
他行走在王府井、西單繁華的街道上,看著櫥窗裡琳琅滿目的商品,聽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和汽車喇叭聲,感受著這座城市日益加速的脈搏。這一切都充滿了活力與機遇,但也帶著一種無形的緊迫和浮躁。遠不如在靠山屯的海邊,聽著海浪周而複始、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看著海鷗自在翱翔,內心所能獲得的那份廣闊與寧靜。
他甚至開始懷念起那些曾經覺得艱苦的日子。懷念頂著刺骨寒風、踩著厚厚積雪進山打獵時,那種與天地、與獵物鬥智鬥勇的純粹刺激;懷念在漆黑的淩晨,帶著一身露水出海,看著朝陽從海平麵躍出,將整片大海染成金紅色的那種壯麗與感動;懷念退潮後,提著桶、拿著小鏟,在礁石間仔細搜尋,偶爾發現一個肥美海螺或是一窩蛤蜊時,那種簡單而充盈的喜悅。
這些記憶,如同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底片,在都市夜晚的霓虹燈下,愈發清晰地顯現出來。
他開始在夜裡失眠。躺在燒得暖烘烘的炕上,聽著身邊韓晶晶均勻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的火車汽笛聲,他的思緒卻飄回了那片生他養他的山海。
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海龍號”的甲板上,鹹腥的海風撲麵而來,柴油機的轟鳴是那麼的熟悉而有力。孟禮兵在船頭指著遠處盤旋的海鳥大喊:“歡哥!那邊!肯定有大家夥!”老劉叔在一旁不緊不慢地整理著漁網,臉上是風雨曆練出的從容。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漁網沉入海中後,那通過纜繩傳來的、預示著豐收的沉重顫動感……
他還夢見自己背著獵槍,再次走進了老黑山那熟悉的山林。腳下是鬆軟的、積滿落葉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鬆脂和腐殖質的清香。他像一隻靈巧的豹子,悄無聲息地穿梭在林木之間,追蹤著雪地上新鮮的野獸足跡,耳朵捕捉著風中傳來的每一絲異響,整個人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
這些夢境如此真實,以至於他醒來時,鼻尖仿佛還縈繞著海風的鹹腥和山林的草木氣息,手心似乎還殘留著纜繩的粗糙和獵槍扳機的冰冷。而眼前,是糊著白紙的木欞窗和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空。巨大的落差,讓他在醒來的那一刻,心中總會湧起一股莫名的空虛和悵惘。
白天,他依舊是他沉穩乾練的“孟老板”。但隻有韓晶晶,這個與他心意相通的妻子,敏銳地察覺到了丈夫身上那細微的變化。她發現,孟禮歡站在院子裡發呆的時間變長了,有時會看著角落裡那幾盆越冬的耐寒植物出神;她發現,他偶爾會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指,那是長期擺弄漁網和獵槍留下的印記;她更發現,在夜深人靜時,他輕輕的歎息聲。
這天晚上,孩子們都睡熟了。韓晶晶靠在炕頭,就著燈光縫補著孟禮歡一件磨毛了邊的舊棉襖——這是他堅持要穿的,說比新買的呢子大衣暖和自在。孟禮歡洗漱完,挨著她坐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拿起書或者賬本,隻是靜靜地坐著,望著窗外漆黑的夜空。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歡子,”韓晶晶放下針線,輕聲問道,“你這幾天……是不是有啥心事?我看你好像……不太得勁兒?”
孟禮歡轉過頭,看著妻子在燈光下溫柔而關切的臉龐,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沉默了片刻,決定不再掩飾。
“晶晶,”他聲音有些低沉,“你說……咱們在這北京城,有房子,有生意,吃穿不愁,受人尊重,啥都有了。可我這心裡,有時候……咋就覺得空落落的呢?”
韓晶晶沒有立刻回答,她拉過丈夫的手,輕輕握在手心,那掌心粗糙的繭子,記錄著他們共同走過的、與山海為伴的歲月。
“是想家了吧?”她柔聲道,“想咱靠山屯的海,想咱那山,想兵子他們,想出海打漁、上山打獵的那些日子了?”
孟禮歡有些驚訝於妻子的敏銳,他點了點頭,苦笑道:“是啊。做夢老是回去。醒來看著這四四方方的天,聽著這沒完沒了的車馬聲,就覺得……不得勁。你說我是不是矯情了?放著好日子不過,淨想些沒用的。”
“咋是沒用的?”韓晶晶握緊了他的手,語氣堅定,“那是咱的根!咱是吃那山、那海長大的,魂兒都在那兒呢。這北京城再好,那也是彆人的地界,咱是客。心裡惦記著老家,想著那山那海,說明咱沒忘本,咱的魂兒還沒丟!”
她頓了頓,看著丈夫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是乾大事的人,這北京、上海的生意離不開你。可咱也不能為了這些,就把自己真正的念想給弄丟了。要不……等開春了,天氣暖和點,你回去住段時間?看看爹娘,看看屯裡的老少爺們,也讓你自己……鬆快鬆快?”
妻子的話,像一陣溫潤的春風,吹散了孟禮歡心頭的些許陰霾。他反手握緊韓晶晶的手,心中充滿了感激。是啊,他孟禮歡的根,永遠在靠山屯的山海之間。都市的繁華與成功,是他伸展的枝葉,但滋養枝葉的,永遠是那深紮於黑土地與蔚藍海水中的根。
他不必強迫自己完全融入這座城市,也不必為那份對故鄉的思念而感到不安。這份思念,這份“倦意”,恰恰證明了他還是那個孟禮歡,那個從山海裡走出來,骨子裡刻著風浪與叢林印記的漢子。
“你說得對,晶晶。”孟禮歡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等開春,我就回去看看。現在嘛……”他看了看窗外,“還得把這年關撐過去,把咱這‘山海’的招牌,擦得更亮些。”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彼此的心意已然相通。窗外,北風依舊呼嘯,但屋內的燈光,卻顯得格外溫暖而堅定。孟禮歡知道,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但心靈的港灣,永遠在那片夢縈魂牽的山海之間。
喜歡漁獵東北:從街溜子到山海王請大家收藏:()漁獵東北:從街溜子到山海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